如果說柏格曼是現代影壇的精神分析師,安東尼奧尼則是一位最愛潛思冥想的城市思想家:漫無邊際又空蕪荒涼的城市影像,謎樣的城市男女,來得快去得更快的人 間情愛,不愛玩懸疑,更不愛提供答案,更不想陷溺在傳統戲劇結構上的創作精神,都成了他作品中不落俗套的創作手痕。
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義大利影壇是個百花齊放的沃土,當戰後三傑羅塞里尼、狄西嘉和威斯康堤以「新寫實主義」的影像與主題,捕捉義大利底層人民的生命尊嚴與生活實況時,安東尼奧尼則是和費里尼另外開闢了不同的創作視野,費里尼是天馬行空的夢幻國度,安東尼奧尼則是以「現代主義」做為創作主軸,批判了消費文化主流下,空洞的街景與虛空的人生,進一步質疑善變人心下那有永恆的愛情,《欲海含羞花》的女主角莫妮卡.薇蒂的那句名言:「拿針線縫衣的夜晚,讀書的夜晚,擁抱男人的夜晚…其實都是一樣的無趣。」正點出了安東尼奧尼作品中所詮釋的都市男女的情貌與嘴臉了。
安東尼奧尼早期以影評寫作出名,早年想拍一部精神病院的紀錄片,卻因為每次打燈就會讓病患發狂只好放棄。他的電影從來不提供解答,偏好讓觀眾自行理解與闡釋,卻也造成了極度的誤解。例如他的電影從不避諱男女情欲,也不迴避裸露情愛,所以片商爭相以情色邊緣的極端片名來吸引觀眾,本名為《蝕(L'eclisse)》的電影因而成了《欲海含羞花》;本名是《放大(Blow Up)》的作品成了《春光乍現》;描寫美國大學嬉皮學運的《查布列斯基山峰(Zabriskie Point)》成了《無限春光在險峰》,本名《雲端之外(Beyond the Clouds)》的作品更是加情添欲地成了《在雲端上的情與慾》,雖然電影不乏裸露性愛,卻都是在探索孤寂的性靈,以致於讓慕名而去的俗世觀眾看得一頭霧水,罵聲連連。
安東尼奧尼創作高峰的作品都相當曖昧難解,幽微的內涵也考驗著觀眾的理解力,例如《春光乍現》的攝影師一開始偽裝成煤礦工人深入礦坑去拍照,然後搖身一變就成了商業廣告攝影的大師,更因為在公園裡拍到了一對幽會男女,進而成了要脅以肉體交易來換取私密底片的吸血狗仔,這樣的劇情轉折,有人認為是批判沽名釣譽, 試圖以文化包裝來換取名利的吸血鬼,卻也可以解釋成資本主義社會下「以物易物」的公平交易。
但是,《春光乍現》的攝影師透過影像的一再放大,卻發現了公園的草叢裡似乎有一個死人,他想追查真相,卻又不禁懷疑起女主角是想遮羞,不要醜聞曝光,還是想淹掉一個謀殺案,人生的真相並沒有因為照片的一再放大得到解答,在公園現場已然清理乾淨後,最後不了了之的劇情走向,讓觀眾悵然若失,卻又符合了現代主義不為傳統服務,追求本身的岐義開放多樣性的特色了。
安東尼奧尼偏愛的電影世界是:「一個從不屬於我的故事和世界。」政治上他是批判資本主義不餘遺力的新馬克斯主義(最經典的畫面就是《無限春光在險峰》中,最後象徵資本主義消費力量的巨幅廣告看板,一個接一個的爆破騰飛),因而中共才會在1972年邀請他深入鐵幕拍出了四小時長紀錄片《中國》,他的鏡頭下,忙著搞文革運動,又被貧窮與匱乏壓制的喘不過氣來的中國人民,面目模糊得只像藍色工蟻,卻也因太過寫實,遭到中國當局禁演,一直到2005年才獲准在北京以安東尼奧尼回顧展的方式在中國亮相,原來是電影節奏偏慢,內容也與當代中國完全不相符了,年輕人不會有任何反應了。
情色是俗世男女最平凡也最直接的欲望展現,也是安東尼奧尼對空洞人生的具像描寫,例如他在1995年所拍攝的《在雲端上的情與慾》,故事脫胎於他在拍片、 旅行、洽公的過程中曾經感受過的人物與事件筆記,第一段的蘇菲.瑪索(Sophie Marceau)與約翰.馬柯維奇(John Malkovich )的購物邂逅情,讓看熱鬧的影迷爭睹著蘇菲.瑪索露點露毛的性愛床戲,卻忽略了在甜蜜的邂逅之後,才逐漸紓捲開來的亂倫家暴暗流。
同樣地,伊蓮.賈柯(Irene Jacob)在片中飾演第二天即將進入要進修道院修行的年輕女孩,卻在獻身天主前夕,遇到癡情男子文森. 裴瑞茲(Vincent Perez)的苦纏追隨,若有意似無情的巧笑倩影,把純情的文森蠱惑得神魂顛倒,「明天我能見你嗎?」的祈願與失落成了愛情的「苦難或死亡」的悲情一擊。
反動與誤解,堪稱是安東尼奧尼人生際遇的一體兩面,但是他的作品內容既神秘又曖昧,複雜又岐義的影像語言與象徵,卻還是當代電影工作者的尊敬楷模,中風多年,喪失語言能力的他都還能在92歲高齡繼續創作,則是他生命意志的另一種能量了。
留言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