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演之夜：即興戲夢

劇場表演和電影表演最大，也最明顯的差別在於劇場表演不能重來，電影表演卻可以，劇場表演因而難免即興，難免機遇，電影表演卻是可以反復操練，拍到導演追求的境界。

即興表演正因為充滿不可預期的突發性，演員的互動或機智都充滿了智慧與生命力，非常吸引人，所以很多導演都追求這種明明經過多次彩排，卻仍充滿臨場感的即興表演。

侯孝賢導演在拍攝《好男好女》時，有一場戲是林強飾演的台灣青年鍾浩東從台灣搭船到大陸要參加抗日戰爭，卻被國民黨軍人留置詢問的戲，侯孝賢找了一位有廣 州口音的大陸技工來客串演出這位問話軍官，明明講的就是閩南話，偏偏口音極怪極重，林強等人不明究就裡被送進片場拍這段問話戲時，沒有一句台詞聽得懂，只 好要求對方一再重講，雙方僵在現場非常尷尬…看起來，這是一場欠排練的戲，卻非常精準呈現了兩岸人民那時期的語言魔障與溝通困境，彼此一頭霧水，報效祖國 的豪情壯志就這樣辭不達意地擱淺了。

最近看了美國獨立製片大師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1977年的作品《首演之夜（Opening Night）》，則是感受到另外一種即興演出的趣味。

《首演之夜》的主角是卡薩維蒂的明星太太吉娜．羅蘭（Gena Rowlands），她飾演一位年紀不小的紅牌藝人Myrtle，所到之處都有大批影迷爭著請她簽名，電影開場時她正在排演一齣名叫《另一個女人（The Second Woman）》的舞台劇，劇中人物也是年華老去，生命欠缺希望與靈魂的老女人，她了解劇情，也明白劇作境界，但在「人生如戲」或者「戲如人生」的平行世界 中，她欠缺安全感，找不到自己可以全力發揮的能量與靈感，於是她酗酒，更在一位一直敲打著車窗，高喊著：「我愛妳。」的影迷蘇茜不幸被車子追撞身亡後，開 始見到幻像，情緒幾近崩盤，開始語無倫次地與對手演員演出無厘頭的對手戲。

問題就在於她越瘋狂，越失控，越不按牌理出牌，竟然更接近《另一個女人》的劇本意涵，她的即興演出，逼使得對手演員都得隨機應變來接招，她毫無章法的表 演，其實就更接近青春不在的老女人的焦慮心境，對手演員雖然對戲對得辛苦，卻也不得不承認在她脫序的演出下，反而激發出更接近真實的情緒。

本身也很會演戲的約翰．卡薩維蒂與吉娜．羅蘭是美國影壇知名的銀色情侶，夫唱婦隨，豔羨無數影人，《首演之夜》更讓吉娜成為1978年柏林影展的最佳女演 員。他在《首演之夜》中飾演與Myrtle有一段情的前男友，卻也在《另一個女人》中扮演Myrtle的現任丈夫，過去的那段感情是小演員配不上大明星的 挫敗，劇中的那段感情卻是對妻子諸多挑剔的名流丈夫，過去的恩怨糾結，如今的隔閡陌生，造成了她們的婚姻生活齟齬不斷，如果照著劇本台詞走，那也不過是一 齣青春傷逝的舞台劇，然而，約翰．卡薩維蒂卻試圖透過不斷的舞台排練，讓觀眾看到演員如何認知、分析角色，進而找出真正接近角色內心力量的詮釋方式，於是 她們私下生活的磨擦，排練場上為了一計耳光到底要怎麼打的錙銖必較，以迄舞台劇首演之夜，Myrtle卻喝得爛醉，差點躭誤演出……眼看著一切就要出軌毀 滅了，酩酊搖幌，只能靠黑咖啡提神的吉娜．羅蘭卻爆發出最符合劇中人所需要的能量。

《首演之夜》明顯講的是兩種全然不同的表演方法：電影中的一切都是算計得到的結果，舞台上的一切卻是充滿突發變數。《首演之夜》既是一部電影，又是一齣舞 台劇，吉娜．羅蘭的即興失控，正是這齣舞台劇所以尷尬卻好感的地方所在，偏偏這樣的演出卻又是約翰．卡薩維蒂用電影說明角色心情的「精心安排」。

攝影機可以捉住舞台上的即興演出，卻也讓即興成為電影劇情大逆轉的解藥。一直在自己作品中找尋人生真相的約翰．卡薩維蒂，就遊走在「人生vs.表演」、「理智vs.幻像」、「舞台vs.電影」的多向拔河中，說明了演員尋找戲劇靈感的身心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