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暉劉麗文：人生如夢

2007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兩點，台北的太陽驕豔，曬得人出汗，我站在台北市杭州南路上的真耶穌教會台北教會門口，想起的卻是1991年春節前夕的寒冷天氣。

一切都要從《與狼共舞（Dance With the Wolves）》說起。

那時，台灣的大小電影公司還有二三百家，就算我經常騎著單車穿梭在西門町的巷弄中跑新聞，也搞不清到底那位擦肩而過的路人是電影公司的老闆、發行商或助理，從1987年就成立的春暉公司因為發片量不高，我一直還沒有機會好好認識公司總經理陳俊榮與他的妻子劉麗文。

第一次見到陳俊榮是他買下了美國影星洛．薛爾德（Roy Scheider）主演的一部新片，他興沖沖地拿資料給我說要約洛．薛爾德來台，這位1970年代的紅星（主演過《大白鯊（Jaws）》、《《爵士春秋 （All That Jazz）》和《藍色霹靂號（Blue Thunder）》等片，能夠來台，還是很能吸引讀者的新聞，我順口問了句：「他來台北要安排什麼活動嗎？」陳俊榮很靦腆地攤了攤手說：「還不知道呢！」

那天晚上我回到報社發了這則新聞，也以特稿方式「建議」陳總，日後如果花大錢要請巨星訪台，一定要想好所有的宣傳計畫。這其實是杞人憂天的廢話，巨星來台 當然就是要宣傳新片，沒有人會花冤枉錢白忙一場的，我的特稿顯得有些多餘而且兇悍，陳俊榮一點不以為忤，反而還謝謝我的好心，明顯與其他錙銖必較的電影片 商明顯不同。

再見面就是《與狼共舞》的試映會了，他安排的試映場所是現在已經歇業的台映試片室，還記得那已經是春節前夕了，天氣嚴寒，許多記者朋友根本懶得出來看片， 但是三個鐘頭下來，看片的朋友都很興奮，沒有想到這部氣勢磅礡的電影會落在獨立華商的手上（那個年代的美商態度比較保守，奧斯卡提名電影通常都要拖到入圍 名單揭曉後才開始進口排檔，春暉的動作比美商快了許多），於是我就騎著車轉往開封街五坪大小，入門只有兩張辦公桌的春暉辦公室去拿劇照資料，很難想像，這 間小辦公室會是1990年代台灣最重要的華商電影發行辦公室。

電影好看，寫報導或評論都容易得多，沒多久，奧斯卡入圍名單揭曉，《與狼共舞》一共獲得了十三項提名，第一次當導演的凱文．寇斯納（Kevin Costner）頓時成為好萊塢的紅星，後來他更在奧斯卡獎盛會上大有斬獲，拿下了包括了最佳影片及最佳導演的七項大獎，台灣的春暉公司也因為發行該片， 創下了台北市八千萬新台幣的票房紀錄，全台營收將近二億元，更創下奧斯卡最佳獎影片在台灣賣座的紀錄。

《與狼共舞》之前，春暉公司對多數人都是陌生名詞，《與狼共舞》之後，春暉公司頓時成為片商翹楚，在接下來十年的發行歷史中，春暉實踐了許許多多的電影 夢，這是許多片商從沒有想過的事，十七年來這些往日事功雖已飄渺如夢，但是曾經有過的夢想卻是彌足珍貴的，畢竟，人生有夢，不難；敢於逐夢，讓夢實現，才 難。

陳氏夫婦打造的夢想包括：開風氣之先，發行《性．謊言．錄影帶》、《瑪歌皇后》和《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等藝術性高的作品；開創春暉電影台，大量引進法 國經典電影和另類藝術電影；拍攝《作家身影》和《李行和他的行李》等重要華人的紀錄片，買片之前必看劇本，從文字中想像電影魅力的陳俊榮更訓練出一群熱愛 電影的員工，每一次的試片前，都會向看試片的朋友解說電影內容與特色，讓試片不再只是商業的行銷管道而已，而是要對電影的內容產生更多的理解與更多的熱 情。

1996年時他更看好李安的潛力，利用李安返台之便，邀請李安吃飯希望能夠合作拍片，可惜最後沒有談成，但是他站在台灣人捧台灣人的立場，以購片發行李安 的新片做為支持李安，李安比較冷門的《冰風暴（The Ice Storm）》與《與魔鬼共騎（Ride with the Devil》等片，都成了春暉主打的強片之一。

或許是因為我一路看著春暉的演變，看著他們從「小春暉」變成「大春暉」，看著他們從從五人辦公室變成百人辦公室，每回走進春暉辦公室，都備受陳氏夫婦禮 遇，親切地以「藍記者」稱呼我，然後就海闊天空地說起他們的電影夢，我偶而批評了一些春暉發行影片的缺撼，他以從不以為意，不囉嗦也不抗議，因為他知道我 不是故意找碴，更無意擋財路或者落井下石，一切只是從愛電影的觀點出發的性情文字。

春暉的版圖越做越大，陳俊榮一度以華商身份兼任了美商華納公司的總經理，讓他排片映演時更如虎添翼，但也因為王國太大，經營業務日益龐雜，一度與錄影帶公 司簽約收取1450萬新台幣，導致電影公司一年必須發行40部電影，雖然他努力想要找到全界最好看的電影以饗影迷，但是片量太多，人的精力有限，挑片以及 電影行銷的品質都因而下降，他必需大量進口一些娛樂乏力，深度不足的搭售片來平衡搶購強片的損失，都成為無法避免的事。

本業失利，副業賠累更慘，還記得陳俊榮一度看到我都會意興昂揚地談起他要在台北大直興建最新影城的豪情，也看到他興高采烈參加了破土動工典禮，但是有一天，卻意外接到他的電話，黯然告訴我說：「我已經放棄大直影城的計畫。」春暉王國一夕之間崩盤，十年傳奇就這樣盡付一夢。

陳俊榮與他的妻子劉麗文在發行《與狼共舞》時，整個行銷團隊只有五個人，卻創造出2億元的驚人業績，掛名董事長的劉麗文總是笑容待人，熱情待人，但是關鍵 分寸拿捏得極精準有力，一直是陳俊榮身旁的得力助手，春暉崩盤後，夫妻兩依舊帶著笑容等待著東山再起的商機，劉麗文開始做起直銷生意，挨家挨戶地兜售起健 康食品，絲毫看不出曾經是在台灣電影圈呼風喚雨的重要人物。

正是因為他們從未懷憂喪志，大起大落的人生對他們而言，不過像是走了一圈又回到過去發跡的辦公室重新出發，我心中對他們總是有幾分敬重，後來再通電話，談 的也都還是電影夢，也都以「加油，再加油」做為談話結語，因為我們彼此深悉，大家心中對電影都有個夢，在不同的軌道上前進。

但是六月中旬我接獲通知，年歲比我小半年的劉麗文已因紅斑狼瘡去世，享年五十二歲，驚愕與歎息，幾乎是多數人共同的感受，六月二十四日我出席了真耶穌教會台北教會的追思會，前塵往事就這樣浮上心頭。

追思會上，面對著劉麗文親切愉悅的遺照，我的腦海裡一直浮想起《與狼共舞》，想起電影劇情，想起那一天騎著單車去春暉拿《與狼共舞》的劇照往事……沒有唏噓，卻覺得似乎有股生命力還正在蠢動著。

《與狼共舞》的開場戲是南北戰爭慘烈的軍醫帳篷，滿臉滿身是血的軍醫體力不勝負荷，暫時拋下了手術台上的凱文．寇斯納，腿部差點被鋸掉的他，自知來日不 多，抱著必死的心，騎上戰馬直奔前線，卻因此撼動敵營，帶動自家軍士反攻，改寫了自己和軍隊的命運。成立二十年的春暉公司，命運其實與《與狼共舞》相近， 看似大局己去，卻能有旋乾轉坤的大逆轉，此刻的低潮幽谷，或許正是另一個轉機。

走出真耶穌教會的禮拜堂，台北的陽光正豔，我回頭再看了劉麗文遺照一眼，她還是笑得那麼燦爛，我相信陳俊榮一定同樣感受到劉麗文的笑容鼓舞，會在極大的哀慟中拾取再出發的能量，同樣地，在回眸一顧的時刻，我想，她一定也聽見了我想要告訴陳俊榮的心聲：「加油，再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