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無情戀曲

「如果他看到了我大腹便便的模樣，還肯娶我，我就很難拒絕他了。」法國女星凱莎琳．丹妮芙（Catherine Deneuve）在她的成名作的《秋水伊人（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中，有一段既前衛又驚人的愛情宣言。

法國傳奇導演傑克．德米（Jacques Demy）執導的《秋水伊人》在1964年獲得了坎城影展金棕櫚獎，更將氣質過人的凱莎琳．丹妮芙捧成了一代豔星，電影劇情雖然依循著通俗劇的架構，對人世間的兒女私情卻採取了犀利無情的批判態度，既絕情又猛辣，力道十足。

《秋水伊人》的故事一言以蔽之就是：「兵變」後帶來的愛情幻滅與現實婚姻。男主角Guy原本是修車廠的技工，愛上了年僅十六歲的雨傘店少女Geneviève （由凱莎琳．丹妮芙飾演），就在感情正濃之際，Guy卻收到兵單得遠赴阿爾及利亞服役，難捨情郎的Geneviève就在那晚獻身情郎，高聲唱著「I Will Wait for You」的主題歌曲，誓言要等情郎返鄉，也就在那一夜，Geneviève暗結了珠胎。

服役初期，Guy還很勤奮寫情書，Geneviève也熱情回應，隨著軍情緊急，情書少了，思念淡了，Geneviève竟然也慢慢想不起情郎的模樣了，此時，母親也極力慫恿她和富商往來，看著自己日漸隆起的小腹，承受著外界的冷言冷語，Geneviève曾經有過的海誓山盟心志也鬆動了，於是她決定公開自己未婚懷孕的真相，看著富商驚聞真相的反應來決定是不是要接受這段情。

不料，富商坦然接受這一切，不嫌她已是「殘花敗柳」（Geneviève自己的形容），不嫌她肚子裡面懷的是別人的孩子，坦白告訴Geneviève說：「我會視他做自己的孩子。」於是Geneviève再無藉口，接著就試婚紗進教堂了。

還記得Guy剛去當兵時，Geneviève還傷心難捨地說：「愛人不在了，快要活不下去了。」她的母親還很冷酷地接話說：「別傻了，為愛殉情是電影中才會發生的情節。」不相信愛情的恆常，正是傑克．德米在《秋水伊人》的基調，他一方面用音樂和色彩來打造愛情的幻夢，接下來則又以更殘酷的變心事實批判少年愛情的草率與莽撞，戀人世界的山盟海誓，禁得起考驗的何等稀少，極度的夢幻對照極度的無情，反而更添《秋水伊人》的惆悵餘思。

Guy只當了兩年兵，返鄉時卻已景物全非，Geneviève嫁人搬走了，負債累累的雨傘店也歇業了，傷心復工的Guy總是衣衫污髒，不修篇幅地去上工，客戶怨，老闆嫌，就在墮落潦倒之際，一路幫他照應老邁姑媽的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因而結為伉儷，並且力爭上遊，終於自己當老闆開設了加油站和修車場，就在一個大雨紛飛的耶誕夜，返鄉的Geneviève駛經Guy的加油站，兩人乍相逢，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但是《秋水伊人》最無情，最殘酷的現實人生也就在這兒擦出了火花。

他們沒有舊情人相見的喜悅，也沒有責怪對方負心變心的控訴，更沒有淚眼相望的惘然，簡單交換了別後的生活訊息後，就各方西東了。其實，Geneviève的車上正坐著她和Guy的骨肉，Geneviève順口問了他說要不要見女兒一面？Guy搖搖頭說不了，Geneviève悄悄把車開走，另一端，Guy的妻子正帶著兒子買了耶誕禮物回來，Guy快樂地抱起兒子，《秋水伊人》就在雪花紛飛的音樂聲中落幕了。

如果是八點檔的戲劇手法，這場父女會肯定會處理得八卦又煽情，但是傑克．德米看似泯滅人性的處理手法卻是低調又合乎現實的。

看到女兒又如何？能相認嗎？能擁抱嗎？能相伴嗎？答案都是不能。既然不能改變任何現況，那又何必探視？更絕情的現實是，在Guy的心中，唯 一的骨肉是自己的兒子，而非跟著Geneviève嫁人的那位沒見過面的女兒，連女兒都不想見，更意謂著對往日感情的毫無戀棧，捉住現實，捉住手中的幸福，不但是Guy的生命現實，同樣也是Geneviève信靠的生命認知，不再浪漫，一切務實的他們就在風雪中分道揚鑣，快刀斬亂麻的絕情人生又有什麼不好？

看完《秋水依人》，心頭浮想起兩闕清朝詞人納蘭性德的《攤破浣溪沙》，其一是：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其二是：

「一霎燈前醉不醒，恨如春夢畏分明。澹月澹雲窗外雨，一聲聲。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又聽鷓鴣啼徧了，短長亭。」

多情不多情？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都不打緊，日子是自己過，多情又如何？無情又如何？《秋水依人》從癡情到絕情的故事，說的就是人間風月的現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