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是成功戲劇不可或缺的元素。但是高潮有兩種,熱熱鬧鬧的高潮,符合觀眾的期待;不按牌理出牌的高潮,則是考驗著觀眾的心智,以及自己的票房。
武俠小說家古龍的名著《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小李飛刀李尋歡最後決戰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排名第一的天機老人已死在上官金虹之手),就在你以為古龍會大費周章描寫兩雄決戰的場景時,古龍卻跳過了火拚高潮,李尋歡贏了,可是怎麼贏的?古龍沒寫,大家只能猜,古龍只寫獲勝後的李尋歡落落寡歡,沒有勝利的喜悅,看到他那副模樣,你會在心頭想起李尋歡愛唸的那首詞:「何必多情,何必癡情,花若多情也早凋零。人若癡情,憔悴憔悴,人在天涯,何妨憔悴,酒入金樽何妨沈醉,人在天涯,何妨獨行!」
華山論劍,江湖決戰,都是武俠小說或電影理所當然的高潮,不告訴你細節,只讓你想像,觀眾自然錯愕,有人會罵,有人卻覺得別有韻味,反高潮的處理手法,有時候是創作者技窮,有時候卻是故弄玄虛,只能從結果論高低。
中國導演何平執導的《雙旗鎮刀客》中,原本只想到雙旗鎮娶媳婦的男主角孩哥,一時情急誤殺了一刀仙的弟弟,他和一刀仙的決戰就成了關係小鎮居民生死榮辱的關鍵戲,就在一刀仙走向孩哥的短短十幾步路上,所有攔路擋路的人都死在一刀仙的刀下,可是兩人決戰時卻突然吹起了一陣大風,觀眾只聽到金鐵交鳴聲,風砂一過,一刀仙回身就走,孩哥的虎口流下鮮血,大家都以為孩哥輸了,可是倒地身亡的卻是一刀仙。為什麼?何平沒說。那一陣風吹過,觀眾什麼都沒看到,只能靠想像,揣測孩哥到底有多神勇。
那一陣風,其實是參考了黑澤明的《用心棒》,但是不管風怎麼吹,三船敏郎決戰仲代達夫的關鍵武打,一點都沒省略,《雙旗鎮刀客》的跳躍式拍法,讓人有意猶未盡的歎息,卻也成就了何平獨樹一幟的反高潮美學。
音樂電影的高潮關鍵戲通常就在男女主角苦盡甘來後,終能飛上枝頭一鳴驚人,法國電影《玫瑰人生(La Môme/La Vie en Rose》中的女主角琵雅芙(Edith Piaf),原本只是在街頭和小酒館獻藝的街頭藝人而已,遇到了傑哈.德巴狄厄(Gérard Depardieu)飾演的娛樂經紀人Louis Leplée,經過他的包裝改造之後,才有了登堂入室,在大演藝廳獻唱的機會,琵雅芙的歌迷對於她的歌早已熟悉,頭一回大陣仗登台,最多也只是展露歌喉,讓人驚豔而已,身兼編導大任的奧利維葉.達漢(Olivier Dahan)於是決定另出奇招:上台就好,不讓你聽見她唱什麼。
《玫瑰人生》最大的考驗就是要創造一種音樂傳記電影的新剪輯方式,勇於嘗試創新的達漢於是決定不按牌理出牌,時空順序隨意跳接,乍看之下好似東一點,西一點,讓人看得一頭霧水,其實卻有如印像畫派的「點畫法」,千點萬星,最後百川匯聚,浮現而出的卻是主角人物的具體容貌,琵雅芙的登台首演之夜,就是基於這樣的思維。
所以我們看到琵雅芙上台的那一刻,突然所有的環境雜音都消音了,我們看到她的緊張惶恐,看到觀眾的期待、驚喜與歡呼,但是那一切都變成了有如紀錄片的處理方式,沒有現場收音,沒有琵雅芙美妙的嗓音,所有的繁華與美麗,所有的歡笑與掌聲都好像成了一則新聞紀錄片,達漢另外配上了作曲家Christopher Gunning創造的主題旋律,原本純屬戲劇高潮的首演夜,原本只是一首動聽情歌寫下歷史的場景,卻因為音樂的選擇及表現手法的勇於嘗鮮,讓觀眾多了一絲意外,也多了一層人生高度的體會。
理所當然的高潮,符合期待,卻未必能夠讓人盪氣迴腸;突出奇招的高潮,一旦略顯心虛,就會被人看破手腳,評為技窮藏拙;一旦,理直氣壯,卻能讓人看見勇氣與才情,《玫瑰人生》中擁抱與拒絕琵雅芙音樂的創作考量,就屬於自信滿滿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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