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關係著人們看得英雄志業與事功的心情。
如果你在生態頻道上看到愛熊人士提摩西.崔德威爾(Timothy Treadwell)以阿拉斯加灰熊做背景的紀錄片,你一定認為那不過是一段生態紀錄片而已。
一旦,提摩西.崔德威爾和女友艾咪(Amie Huguenard)於2003年葬身於灰熊的腹中時,觀看的心情和態度就完全不同了。
那是用生命和鮮血交換出的真實力道。
利用2006年耶誕假期,我大量且快速地補看一些2006年未能在電影上市時躬逢其盛,久聞大名,卻一直不曾觀賞的作品,德國導演溫納.荷索(Werner Herzog)
執導的《灰熊人(Grizzly Man)》就是其中之一。
為了拍片,荷索可以在高山林原中鏟除一個山頭,開出一條道路,他是可以為了理想而獻身的人,然而,難免就有人會形容他瘋了。遇上了血液中流有同樣瘋狂血液的提摩西.崔德威爾,荷索願意重新觀賞他所拍攝的一百小時灰熊紀錄片,發展出自己的作品《灰熊人》,其實是有些攬鏡對照,又兼夫子自道心情的。
我不知道在2003年之前,荷索是不是認識提摩西,然而一位愛熊人卻葬身熊腹,不應該只是社會新聞(或者生態版上)的一則消息而已,敏感的紀錄片工作者應該可以立刻聞嗅到這是一則有待挖掘的人生故事。
提摩西的遇難不但是《灰熊人》的創作發起線,同時也是電影焦點的主要高潮。一生一死,人生的理想價值因而有了絕對不同的意義,這實在是殘酷人生中另一個殘酷的事實。
《灰熊人》的開場就是提摩西神態自若地背對著在原野上覓食的灰熊侃侃而談,內容無非就是他愛灰熊,但是他懂得熊的語言,更懂得不示弱,才不致成為熊的獵食目標,他愛熊,然而卻不願成為灰熊的腹中物。
就創作語法而言,從大言不慚到一語成讖,本身就是極其戲劇化的轉折。就劇情片而言,這樣的對比或許是用來刻畫英雄的發跡與毀滅;就紀錄片而言,這卻是血淋淋的生存現實,而且不可能NG,不可能再重來的。
正因為愛熊反被熊噬的提摩西有著極其傳奇的經歷,他的血祭才讓《灰熊人》有了重新檢視他生命歷程的機會,在那之前,有多少人會關心一位連續十三年都到阿拉斯加與灰熊為伍的保育青年?誰會關心一位酗酒成癮,又沈迷於毒品無法自拔的三流演員?然而,他卻真的演出了一齣多數演員演不出來的生命大戲,他做到讓多數的灰熊在他身後自在出沒,成為他的紀錄片背景演員,有的甚至可以讓他摸背,有的則是在與其他灰熊角力時,讓你看到它們用力過度,糞便自然排出的「力士」糗態,甚至連狐狸都和他結成了朋友……。
提摩西的往生悲劇,吸引了荷索重新檢視他拍攝的紀錄片,甚至走訪了他遇害的阿拉斯加營地,驗屍官,甚至也聆聽了提摩西前任女友保存的攝影機中最後收錄的提摩西遇害時,來不及打開鏡頭,只錄下最後搏鬥掙扎的垂死錄音……
喜歡血腥和屍塊的人一定會視若珍寶,把這些血肉片段拼湊成人熊輓歌,行銷上市,大發利市;但是荷索站在紅線上踩了剎車,他沒有播出這段真實錄音,沒有重現驗屍官在殺熊破肚後所拍下的屍塊畫面……夠了,光是救難人員和生前好友的驚恐與涕淚表情就足以說明生死關頭的殘酷真相。
《灰熊人》最大的成就其實是一則電影美學的講解課。例如,我們都習慣了畫面中一定有人有熊,才算是合格的生態紀錄片,但是荷索卻會從提摩西的作品中找出了提摩西講過開場白,來不及換鏡頭或按下停止鍵時,所捕捉到的風吹過林野的空景畫面,以及在他和背景的灰熊之間,突然就會就跑來兩隻狐狸,甚至叼走他的帽子的趣味畫面…非經安排,充滿突發狀況的畫面才真實才夠味,這正是電影美學中最神秘的元素之一。
還原生命本質也是紀錄片的功能之一,提摩西.崔德威爾生前一直標榜自己是獨居曠野與熊為伍,事實上他並不是獨行俠,十三年來曾經有多位女伴相伴,只是在影像上刻意經營自己的孤獨形象,不願女友艾咪在鏡頭前亮相,僅有的兩回影像中,艾咪的長相也是模糊一片,看不清楚,然而艾咪和他是一起殞命的,一位長期隱身男人背後的女人,在往生之後才換回了確實存在的身份地位,荷索不著一詞就告訴了我們:英雄需要包裝,英雄刻意打造神話,英雄背後有一隻女人的手……
提摩西很想把自己化成熊,如果真是熊,他的生命悲劇,不過是一場對峙相撲後力盡被食的落敗熊,那是弱肉強食的生命法則,但是提摩西永遠不可能做熊,在阿拉斯加原住民的眼中,提摩西混淆了人獸分際,壞了自然法則,因為人永遠不知道熊在想什麼(就像很多人也不知道其他的人在想什麼)?就像荷索提出的問題:「在灰熊黑色眼珠的凝視下,我們究竟是朋友?還是食物?」《灰熊人》最大的貢獻是透過真實的生命血淚,讓我們更進一步去檢討反省和思索生命的殘酷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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