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所有夢想都投射在一塊白幕上。
那是一個單薄平面,弱不禁風的平面,卻可以改變光線和時間的運動方向,可以錯置空間,可以重新編排人生的記憶,可以突顯生命的斷層影像…。
劇場的夢想則是在一個舞台上。
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同樣的距離,視覺上,同樣的尺寸,沒有放大,沒有特寫,激昂或悲切,一切的運算其實都在心靈中完成。
電影和劇場如果聯結起來,會呈現什麼樣的風情呢?
電影和劇場如果聯結起來,會呈現什麼樣的風情呢?
西班牙導演卡洛斯.索拉(Carlos Saura)在他2005年的作品《嚮舞(IBERIA)》提供了實驗性,又啟發性十足的示範版本。
《嚮舞》的基本架構是建築在受到西班牙作曲家阿爾班尼士(Isaac Albeniz)創作的「IBERIA」十二首組曲上,所有的歌舞全都在一座巨大的攝影棚裡發生,一向擅長以後設手法創造虛實難辨境界的索拉,早於 1998年就在《情慾飛舞(Tango)》中,展現他駕馭攝影棚中的多重敘事觀點的才情,電影中有人在拍電影,電影中有人在排舞,練劇;演員在演戲,演員也在相戀或相恨,看似互不相干,卻又相互牽引,拉拉扯扯到最後,每個面向都是真實,每個面向卻也都是虛構,偏偏假的與真的之間找不到界線,找不到分野,混揉在一起,人生的輪廓不但沒有混淆,反而更加清晰了。
欣賞《嚮舞》有兩個重要條件,首先是音響要好,其次是銀幕要大。
先談音響,《嚮舞》是音樂歌舞片,沒有好音響,不但可惜,而且是浪費的。觀眾不一定知道阿爾班尼士是誰,但是從熱情洋溢的音樂節拍、細婉多情的人聲吟唱到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鋼琴彈奏,九十分鐘的音樂饗宴,需要的是能夠展開所有細節的觀賞空間。最特別的是,只要能清楚聽到響板的變化,歌者的呼吸聲,大提琴手的弓與弦的摩擦,你就可以感受到《嚮舞》的生命律動。
但是,《嚮舞》帶給我的最大震動卻是沈思的力量,這股力量來自視覺的震撼。索拉最厲害的地方在於他懂得在劇場中發揮影像魅力,而且這股影像來自空間擺設,以及圖像和鏡頭影像的交疊呈現。看著《嚮舞》,你一定會先是驚歎:「一切都植基於為什麼影像這麼繁複?空間如何這麼多元?動和靜為何可以同時浮現?」,繼而你會沈思:「我們的劇場創作是不是可以從中汲取更多養份,滋潤新一代的多媒體空間?」
索拉的《嚮舞》其實就是一部集劇場多媒體藝術能力於一爐的電影。他不玩電腦動畫,只靠布幕和鏡面的擺設,只要透過幻燈投影片,以及影像投影,再利用時間差和美學抉擇,就可以在一個平面空間內創造出數十個空間,而且彼此還可以反射,透過視覺的錯覺效應,層層感染鋪陳而去。
走進劇場,我們通常只能在座位上,從一定的角度來看舞台故事,畫面大小和距離都是一成不變的,變的是燈光、聲音和情感,然而現代多媒體的表現空間中,卻有辦法讓你看到演員的特寫,看到他與主題影像的互動結合,索拉的作法就是把舞台背景切割成多塊布幕,有時候中間主幕是主題圖案,旁邊兩塊副幕則是讓燈光塗色的空白幕,虛實對比,已然成形;接下來,舞台的側邊還有多排鏡子,可以反射舞者、歌者或演員的肢體,讓原本只是同一個平面的場域中,交疊出舞者的悲傷、喜樂、傲慢、驕狂、熱情、冷漠等表情,然而鏡子之中也別有洞天,不只是反射,還可以直接投影,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盡皆反射在同一個鏡面上。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圖像可以不停地變換,所有的影像角度可以一再的變化,而且攝影機的位置還可以隨時調整移動,時空的組合因而就幾乎是以立方的計算基礎伸展出去了。
所有的好電影都在告訴我們時間不是直線進行的,人的記憶是自由排列組合的意識流;所有的好電影都試圖在一個單純的平面或立體空間中,開發出更多觀看人生的新角度,索拉在《嚮舞》中實驗了「舞台/空間/影像」的轉換與交融的可能性,示範了多媒體材質跨界組合的迷離幻境,那是一個夢幻,卻也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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