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昌平過世後,坊間不少報導都強調他在中學時期看過黑澤明的《酩酊天使》後,立志從影。可是他為什麼不曾與黑澤明合作?《酩酊天使》又帶給他什麼樣的震動呢?
曾經拍過《大阪物語》的日本紀錄片導演中田統一(Toichi Nakata),曾經於1994年八月參加了愛丁堡影展,剛巧今村昌平也參加了那個影展,於是他找了機會訪問大師,留下許多第一手的訪問資料,中田統一就特別針對上述兩個問題,請今村昌平做了回答。
今村昌平成長於二次大戰後窮困的日本,日本戰敗時,他剛好十八歲,隨後進入了早稻田大學的文科部,主修西方歷史,不過,他很少到教室聽課,反而是忙著參加戲劇社的演出活動(今村昌平有一位長他十二歲的大哥,是他戲劇經驗的啟蒙老師,但在中日戰爭期間命喪中國),也因為厭惡日本的天皇制度,認為天皇應為戰爭負責,所以相當熱心於共產黨的討論會,然而,他更關心的是個人的自由,對於五0年代風靡一時的存在主義也非常有興趣。
然而他成長期間最與眾不同的經驗卻是因為父親被調離東京,沒人管他,為了生活,他經常向駐日美軍走私菸酒,以黑市價格轉售給學校老師,賺來的錢,除了生活,多數也都買醉喝光了,那段青春時光,身旁往來的都是苟延殘喘的貧苦大眾及妓女,那段自由自在,卻又最接近普羅人生的生活經驗,成為後來他對人性最深刻的觀察與體驗。
戰後日本的電影市場相當熱絡,今村看了不少好萊塢及法德電影,《酩酊天使》最讓他感動的是:「誰能讓三船敏郎這麼爛的演員,演起幫派份子時,竟然能夠演得這麼真實?他的德行和嘴臉,簡直就是以前和我鬼混在一起的黑道人士一模一樣。我就想,黑澤明一定是最偉大的導演,才能將三船敏郎調教得這麼傑出。」
大學畢業後,他真的想去當黑澤明的助手,跟著黑澤明拍電影,黑澤明那時是東寶公司的導演,然而東寶正在鬧工潮,那年夏天並沒有招收新手的入廠考試,今村昌平只好改向松竹公司報名,就這樣與黑澤明擦肩而過了。
與黑澤明無緣,卻結識了另一位大師小津安二郎 (Yasujiro Ozu),那一年,松竹招考了七位新人,可是廠裡只有六位導演在拍戲,小津正在奈良拍戲,七位新人於是決定抽籤決定命運,今村昌平是唯一沒中籤的人,只能等小津拍完戲,回到片廠才有工作。當時,小津身旁一共有五位助導,今村排名第五,只能做些拍板或雜役的跟班工作,小津連他叫什麼名字都搞不清楚。
從《早春》到《東京物語》,今村一共跟著小津拍了三部電影,在拍攝《東京物語》時,今村的母親因為腦溢風中風亡故,返鄉參加完母親的葬禮後,就趕回片廠參加《東京物語》的後期配音,剛巧那場戲就是東山千榮子(Chieko Higashiyama).飾演的祖母也因為中風即將病卒的親情戲,配音室裡反覆演著這場戲,好讓配音員找到真實的聲音感情,觸景傷情的今村,終於情緒潰堤,雙眼滿是淚水地衝進廁所。
小津安二郎也跟著今村進入廁所。可是沒有拍肩安慰他,只是站在他身旁一起小解,然後很冷淡地問了他一句:「怎麼樣?這場中風的戲是不是拍得很真實?我安排得對不對呢?」
當時,今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麼冷酷無情的人,工作夥伴還在哀痛母喪,他竟然只關自己的電影真不真實,簡直是冷血動物。
多年後,今村昌平自己做了導演,回想起廁所那一幕,恨意消了,因為他知道,偉大的導演很多時候就是要這麼無情,只念著電影,不講人情。
但是他也承認,早年跟著小津,他學會了基本的電影技法,這些心法與體悟,或多少或少也都反應在他的作品之中了。
只是師父再強,徒弟還是得努力走出自己的路,今村昌平後來的影像創作就極力避免小津的氣息和影子,他和小津安二郎的攝影助理川又隆(Kawamata Takashi)合作《黑雨》時,念茲在茲的就是構圖和風格都不能給人近似小津安二郎作品的連想。這款既有血脈,又要另立門戶的師徒情,不也顯現在許多電影創作者的心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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