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上完元智大學的課,從桃園開車回台北時,從廣播中聽到羅曼菲過世的消息,突然就想起了「哀樂中年」這四個字。
星期五晚上,我到台大活動中心演講,那是台大校方配合「舞蹈季」的系列活動,一方面看電影,一方面講電影中的舞蹈議題,我選的是阿特曼的《舞動世紀》。講著講著,我就自然以羅曼菲來對比《舞動世紀》了。
其實,我只見過羅曼菲寥寥數面,只談過一次話,那是1993年電影《飛俠阿達》開拍前夕,一次簡單的採訪,因為我們那時都住在外雙溪,所以就約了在中影文化城的漢堡王見面,一杯咖啡,聊了一下從舞蹈家拍電影的心情,只是如今就算搜盡枯腸,也不太能記得當時的談話內容了,只覺得自己的心情很像王安石那首「少年見青春」中的「心腸非故時,更覺日月駛」。
《飛俠阿達》的主角是尹昭德,羅曼菲只是配角,大家關心的都是尹昭德如何用輕功在台北的屋簷上來去縱橫,大家比較關心的是賴聲川和攝影師杜可風如何運用遙控飛機拍出阿達飛越植物園荷花池的壓軸大戲。
《飛俠阿達》以說古諷今的虛實對照手法講述「紅蓮會」的傳奇和民國演義,基本上是太過玄妙的結構,多數人不能意會,更不能言傳,電影未能像《暗戀桃花源》那樣再創討論風潮,賴聲川因而也就沒有再拍電影了,羅曼菲與電影的邂逅機緣也就嘠然而止了。
30歲那年,一位大學同學過世了,我在喪禮上哭得很慘,年輕時光,幾乎不懂生死之事,猛然因為同學的去世,就有了「春歸只如夢,不復悲憔悴」的感傷,於是很快就做了人生中重要的決定,包括結婚和工作。
匆匆二十年就這樣過了,五十出頭的我,參加葬禮的次數一年多過一年,越來越能體會「哀樂中年」的淒涼意義。
去年暮春,每年春節都會來家中團聚,把酒言歡的倪敏然走了;去年初夏,總是以歡笑和牛排歡迎我的陳其茂老師壽終正寢,我在教堂中以我鍾愛的音樂替老師送行;今年初春,我在大學當助教時,曾經共居陋室,在老舊的宿舍共用一個電磁爐,曾經一起用吉他彈奏辛棄疾「醜奴兒」,曾經丟一本中國戲曲史給我,讓我臨時抱佛腳,得能考上藝術研究所的沈謙老師,悄悄就揮手告別人世,我來不及去上香,只能以心香遙祭……。
看著《舞動世紀》,你很難不想起羅曼菲。《舞動世紀》中的每位舞者都對跳舞有無比的熱情,但是舞者的生命短促,不是每個人都能盡情轉舞的。
電影中的舞者有人跳得極好,卻因身上有傷,只能讓賢;有人跳不出韻味,臨陣被辭退了;有人一直做著示範老師,卻在墜地時傷了肌腱,只能拄著枴杖,看著替代的團友在燈光和掌聲中謝幕;有的人因為年歲已高,只能退而用心用手做行政,或者出一張嘴做人師;有的人則是頂著昔日光環,在眾人的簇擁下,以品味和名聲帶領舞團前進……。
舞者的人生是殘酷的,每一次的演出都沒有辦法重複,都是體能、才情和運氣的結晶,沒有天份、沒有力氣的,運勢不佳、跳不出生命中最優美的弧度與曲線的人,都必需很快告別自己的夢想,阿特曼冷眼看著舞者的辛勞,用光熱與清冷,具現著舞團人生的真實面相,沒有瘋狂的崇拜,沒有煽情的添料,但是所有的悲歡起伏都收容在底片中了,不著一字,風流盡出,那是電影的最高境界了,
今天的電視新聞中,重複播著雲門舞集提供的羅曼菲舞姿,在連轉八分鐘的「輓歌」中,我端詳著她穩健的腳掌,也看到了她的手臂上,浮現了以前只曾在田徑場上見過的結實二三頭肌……。
這時,我想起了電影《火戰車》中那位虔誠的短跑金牌,他說:「我知道,上帝造我必有目的,祂讓我快跑如飛,每次我跑步時,就感受到神的喜悅(I believe God made me for a purpose, but he also made me fast. And when I run I feel His pleasure)!.」優秀的舞者漂亮地轉舞時,我相信,你一定也看到了上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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