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回見到李連杰,是在紐約,1980年代初期,我們幾位從台灣來的同學,初從台灣柵門給放了出來,有機會到紐約華埠看電影,不約而同選了「匪」片,就是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新鮮與好奇是主要的原因,但是我們不時回頭四顧,深怕被人認出我們是台灣出來的人,看了大陸電影,將來回到還沒解嚴的台灣會惹麻煩(其實,那還真是杞人憂天,不過是看一場電影,特務才沒那麼多閒功夫打這種小報告的)。
那一年是1982年,大陸的第五代導演還在唸書呢,算是傳統老派技法的張鑫炎導演所拍的《少林寺》,最大的號召就是到了少林寺實景去拍片,其次則是片中的男主角李連杰是貨真價實的武術高手,俐落的身手,英姿勃發的銳氣,讓老掉牙的劇情結構,以及稱不上演技的呆板表情都不再是那麼重要了。
第二回再見到李連杰則是在1987年了,地點在第二屆東京映畫祭的開幕酒會上。個頭不高,沈默寡言的李連杰站在鄒文懷先生身旁,多數都是含笑點頭,看不出他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接下來,就都是他從中國走向香港,陸續在銀幕上的英姿了,不論是《武狀元黃飛鴻》或是《東方不敗》,李連杰不老不油不溫不火的娃娃臉,以及煞有介事的功夫身手,配合著徐克導演的俐落運鏡,很快就風靡了台港,成了台港片商爭相投注的動作片紅星。不論是《方世玉》、《太極張三豐》或《中南海保鑣》都有了更寬廣多樣的戲路,誰能爭取到李連杰,就篤定可以大賺一票,爭取不到的人,就只好講閒話,傳八卦,道是非,一時搞不清真相的我,就不知不覺陷進了一場片商之間的恩怨情仇中了。
九0年代初期,武打電影在徐克和李連杰的天衣無縫搭配下,再創成龍肉身神話之後的新高峰,李連杰這棵搖錢樹,不是每個人都攀得上的,即使先後找到了趙文卓和于榮光接棒,也很難撼動他的天王寶座,於是那個時候,一位搶李失利的片商就私下散播流言:「李連杰根本不能打,都是替身幫忙的。因為他腿斷了。」
這句話基本上對了一半,腿斷過是真的,醫生也真的曾經診斷認為他真的不能再硬打了,但是在九0年代就要說李連杰不能打,那就犯了兵家大忌,此舉意味著:1.他玩假的─林青霞可以靠替身和鋼絲,因為沒有人相信她會功夫,但是李連杰如果真的是靠替身幫忙,就毀了他的武生形象。2.不能打的武生,就等於斷了他和片商的財路。一旦有人敢公開如此宣稱,不但李連杰不會承認有這件事,片商更會展開撲天蓋地的反制行動。
當時,我沒有採訪到李連杰(就算問到他,那時他也不會坦承的),唯一的消息來源是搶李失敗的敵對片商,如果直接引述,當事人也一定會否認他說過這樣的話(事實亦是如此,那位片商並不是世上第一位敢說不敢當的男人),所以只能以迂迴的手法說片商要力捧有真功夫,真的能打的趙文卓與于榮光來挑戰李連杰。
就報導的立場而言,自以為是曲筆寫來,輕描淡寫到了極點,根本是不關痛癢的,但是對於李連杰的投資人而言,一丁點的塵土,一絲絲的懷疑都是難以容忍的,誰都不願意見到星星之火來燎放原野火勢。文章見報後,我就陸續聽到片商跳腳的消息,走在西門町的巷弄裡都還疑神疑鬼的(其實,那也是自己嚇自己的風聲鶴唳)。
這件事的真相一直要到2005年底,李連杰主演的《霍元甲》完成後,他接受了中國中央電視台新聞頻道《新聞會客廳》節目訪問時,才有了最真確的第一手自白:「…訓練的時候,我腿摔斷了,那是非常嚴重的斷,內側韌帶、十字韌帶、半頁板全部碎了,手術做了七個半小時,不到十九歲,全中國人、全東南亞的人都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武功高超的高手的時候,我已經被醫生宣判,我能夠幫你做到的是你可以能正常走路,我已經做不了運動員了,已經結束了。我哭了很久,我問醫生,如果我再運動的時候,後果是什麼,他說是再斷,再手術。我說再做呢,他說斷,如果你斷得太厲害了,筋就接不過來了,你走路就會跪倒 ...從《少林寺》以後,我每一部電影都要打著繃帶拍戲,每一部戲都要咬著牙去做,但是那個時候對商業來講,要保密,不能講出來,電影公司不講這件事,怕媒體知道,怕觀眾知道對我失去信心,廿多年,我一直就是這樣拍下來的。 」
我從來不覺得李連杰會演戲,但是他的冷酷造型真的很有觀眾緣,咬牙擺弄出來的身手也別有韻味,我特別喜歡他的清裝造型,一根辮子在腦後飄來飄去,前額頭薙個精光的俊美造型還真是台港第一人,等到他進軍了好萊塢,不再以清裝亮相後,總覺得冷酷依舊,帥逸亦不缺,就是少了他最本色的風采,《霍元甲》不只是回歸到李小龍振衰起蔽的《精武門》傳統脈絡,更讓擂台搏鬥有了更多十八般武技的華麗展示,而且能夠正邪並存地探討了霍元甲曾經有過的偏執、迷途及覺醒。
這種回歸,讓我想起了初識李連杰的往事,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風風雨雨,我的記者生涯曾經因為血性、愚勇、偏見和無知,惹過不少麻煩,時隔多年,往事一一浮現,還真是萬般感慨呢!其實,是非恩怨早已隨風而逝,就讓自己曾經跌跌撞撞的血淚採訪經驗,與年輕的朋友一起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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