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斷背山》,顛覆了美國西部電影的傳統,也顛覆了美國影評的解剖與書寫模式。
因為《斷背山》採用了中國山水畫的意像境界,描寫了中國人含蓄卻澎湃的的暗流愛情,明明是一部探索華人靈魂的電影,卻借寓了美洲山林,卻託付白種人的肉身來踐履。
傳統的電影分析要從象徵、敘事和觀點來解構一部電影,但是這些技法一旦遇上了李安的《斷背山》卻突然不管用了,只因為李安深悟「無招勝有招」的至高武功心法,每一個傳統用來解剖電影的手法,在《斷背山》前都突然不知該如何下刀了。
先從象徵談起。
「每個人心中都有座斷背山!」這是李安導演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有點禪機,然而內含的夢土、避難所、烏托邦、桃花源的意境和旨趣,卻又不是那麼鮮明,《斷背山》中的斷背山即是片名,也是主角的魂魄所繫,山影山形何等重要,但它就是存在,就是靜靜屹立眼前,不像傳統電影那般刻意去打造「奇峰一見驚魂魄」般的壯觀意像撞擊。觸目是有朗朗睛空,清風明月、密林煙樹的意像,入眼的卻不是雄峻偉大的山勢,你很難在「奇觀」上做文章。
這樣的景色選材,其實不是美學上的大躍進,而是回歸傳統畫論的內斂隱約美學,一切就像北宋山水畫家郭熙在暢論自己的山水畫理論時所說的:「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斷背山》存在人的心中,而非眼前的奇景,它不是要你「看見」,而是要訴諸你內心的「想見」;它不會像《大河戀》或《輕聲細語》的好萊塢傳統美學那樣,先讓你撞見奇山好水,心生慕羨與愛歎之情後,歷經人世擾攘,終究再回到夢中淨土洗滌傷口。
斷背山的華美與聖潔,不在山色,而在人心。對智利牧羊人與美國農莊主人而言,斷背山只是座放牧營生的山頭,羊群走過,營火燒過;對恩尼斯與傑克而言,卻是他們魂夢依止的唯一淨土。是的,一切只因為他們愛過。
傳統的分析手法會告訴你,他們只能在人煙罕的至山上相愛,因為他們的愛是禁忌的愛,是見不得人的愛,是只能偷偷摸摸進行的愛,孤絕是寂寞的,孤絕卻「安全」的環境因而釋放了他們的心靈,解放了他們桎梏的情欲……就像他們都要靠異性戀的婚姻與子女來包藏最底層的性向,都必需借用世俗的假面來壓抑翻滾的情潮。然而層次僅限於此的創作手法就未免太落俗套了,李安的成就就在於他超越了這個傳統境界。
不求你「看見」,卻讓你能夠「想見」,就是李安電影藝術技法在《斷背山》中的大躍進。不但「斷背山」如此,同志夢魘亦是如此。
恩尼斯的童年曾經目睹同志牛仔被私刑整死的慘狀,老套的心理分析式做法就是恩尼斯會在夜半時分被這個噩夢驚醒,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以示「父權主流」的強大陰影。然而,李安只讓它出現一次,而且是在營火邊不動聲色地吃著豆子時短暫的意像回述。存在就好,不需指點,更無需強化,觀眾自能心領神會,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致意,不但低估了觀眾,更低眨了電影意境。至於,傑克是死在換胎意外上?還是被人以輪胎私刑毆死?他的妻子有「說法」,恩尼斯則是有「意像」,點到為止,各取所需的人生詮釋,更是意在言外的開放空間了。
然而,李安除了追求類似「寒山頂上月輪孤,照見晴空一物無」的冷靜藝境外,戲劇張力的營釀則是在清冷人生中,添加爐薪,點燃紅焰的手段。
恩尼斯與傑克睽違四年後的重逢,先是一秒鐘的世俗拍肩,繼而一楞,繼而相擁相吻,從「見」、「停」到「動」,三秒鐘不到的節奏旋律,說完了愛情的焦燥與急切;然而,李安再迅速切入恩尼斯妻子Michell Williams的門後窺見,她的錯愕、尷尬、不解與瑟縮則是一併濃縮在她枯坐在木桌旁的身影中了。
這類瞬間爆發或急速凍藏的身心矛盾,先後以各種不同情貌現身,你可以在國慶煙火下的爭辯、洗碗槽旁的吐槽攤牌和感恩節的餐桌上,翁婿爭奪開關電視的主權事件中,都看到了高密度的壓縮與解放力道。
不過,李安念茲在茲的還是意境。
就像原著小說家安妮.普露在這篇只有三十頁的小說中所寫的一段最純情,卻是意像最鮮明的文字:「在那個遙遠夏日的斷背山上,最令傑克憶想、渴望,卻也最無法理解的感覺是:恩尼斯從身後靠近他,抱住他,以沈默的擁抱滿足了某種彼此共享而無關性愛的饑渴。」愛情中,性是必要的宣洩管道,然而,不多言語,不費唇舌,只想留住今生今世的相依偎與相黏纏,卻才是最讓人刻骨銘心的回想曲。
李安一再運用了中長景的鏡頭,人在蒼天下,人在青山間,人在野火旁,他們曾經翻滾,曾經互毆,曾經流血,曾經狂笑,最後,這一切都得藏放在心田的記憶庫內,所以呢,作曲家Gustavo Santaolalla一直用幾聲輕弦,說著同志悲情;所以呢,Rodrigo Prieto 的鏡位一直把最大的空間留給藍天和大地…人是渺小的,他們的愛情是卑微的,在好山好水之下,他們的歎息,風聽見了,雨也聽見了。你和我也聽見了。
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