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柯能堡在2005年拍出了廣受好評的『暴力效應(A History of Violence)』,但是看完了奧地利導演麥可.漢內可執導的《隱藏攝影機(Caché)》,卻讓我自然就起想了『A History of Violence』的片名,因為《隱藏攝影機》同樣描述歷史,刻畫暴力,然而更貼切的聯想卻是:「Anatomy of Violence!」(暴力的解剖)。
《隱藏攝影機》的故事描寫的是法國地主的孩子喬治.羅杭(Georges Laurent由 Daniel Auteuil飾演) 與阿爾及利亞長工的孩子馬吉德(Majid由Maurice Bénichou飾演)的歷史情仇。
他們的情仇分為國家和私人的兩類。
先說國家情仇,這也可以區分為遠近兩類。遙遠一點的是世仇。法國曾經殖民阿爾及利亞,並引進大量阿勞進行公共建設,但是法國政府卻也同時反對阿爾及利亞的獨立戰爭,大力鎮壓阿國人民,使得旅居法國的阿國人頗有在法國忍辱求溫飽,法國人卻是血染故鄉的劊子手,他們的處境簡直就是裡外不是人。
近一點的則是家仇。1962年,阿爾吉利亞獨立成功,脫離法國的殖民統治,然而,馬吉德的父母親因為參加了1961年10月17日的阿爾及利亞人在巴黎的示威遊行,遭到警察強力鎮壓,不幸和其他數百位同胞一起命喪塞納河。但是法國政府迄今都不承認他們曾經對示威民眾施暴。
私人情仇同樣也有遠近兩類。遠因是,喬治的父母親因為同情馬吉德孤苦伶丁,而特別收養了馬吉德,卻因而造成喬治不滿,多次誣賴馬吉德有肺結核,還設計了殺雞騙局,導致滿臉是血馬吉德坐實了吐血的病症,終於被送進了療養院,再也不能爭寵了。
近因則是馬吉德一再告訴喬治他沒有偷拍錄影帶,可是喬治不信,硬是把馬吉德父子都告進了警察局,讓孩子都有了前科記錄,眼見一家三代都不能獲得法國人的公平對待與基本尊重,馬吉德因而決定血債血還。
這段歷史情仇表面上是《隱藏攝影機》的基本劇情主幹,卻只是提供了歷史情境的說明而已,漢內克導演真正要解剖的暴力完全不在血跡斑斑的暴力世界,而是看不見的暴力,經過包裝、偽裝、消化、沈潛,卻隨時可能爆發出來的生活暴力。
《隱藏攝影機》剛開場時,觀眾看到的喬治是個溫文儒雅的電視節目主持人,頭頭是道地笑談新書,品味人生。後來,觀眾才發現即使是電視節目也隱含暴力,身兼主持人與製作人的喬治必需專斷地決定來賓的談話有趣與否,進而決定播或不播。那是專業,也是威權,但那也是暴力。受訪來賓很難事前知道自己的專業論述是被人扭曲或刪除;同樣地,喬治的節目能不能繼續播出?他不能決定,主管亦不能裁決,等待著董事會的專業決斷(那不是也一種威權暴力)。同樣的情況是不是也適用於報社雜誌的編輯核稿、改稿?偏偏,這些都是最不露痕跡的暴力。
另外一種暴力則是情緒暴力。有身份、有地位的喬治因為接到了莫名的錄影帶,撩起了心頭舊恨,情緒日益不安,出門險些被逆向行駛的腳踏車撞上了,不管對方是不是黑人,他立即破口大罵,而且口吐髒字,黑人上前理論,兩人險些幹架!因為情緒而點燃的語言暴力不也就這樣經常在大街小巷或洽公購物場合出現嗎?漢內克這裡提出了另一個暗示議題,如果對方是白人,是金髮美女,不是黑人,不是社會弱勢人,喬治還會那麼激動嗎?他的情緒是多濃烈的偏見與傲慢?
警察不告不理,沒出事也不理的態度,是人權?是公權力的怠惰?那是一個尺度座標不時移動的爭議;以前是主僕關係,就可以持續保持高姿態頤指氣使嗎?自以為証據充足,不管馬吉德如何辯解,就可以逕自推斷馬吉德是要脅之人,焦燥的情緒更在兒子蹺家的夜晚達到高潮,直接就報警把馬吉德父子都送進了警察局,把無辜的、嫌疑的人都先送進警察局再說,這算不算是另一種善用法律優勢的暴力?
本片最大的暴力當然就是無所不在的攝影機,台灣人每天生活在一舉一動都可能被街角監視器拍下的窺視暴力下,但因警方持續根據監視器影帶而偵破刑案,維持了治安,絕大多數的人都默默接受這種隱私曝光的公權力暴力威脅。喬治家的大電視就放在書櫃中,高談闊論的知識份子,面對著國際間層出不窮的戰爭暴力,除了冷漠地監看著悲劇重演,又能怎麼關心呢?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只有你在銀幕上看到了自己的私密,才會憤怒?才會焦躁?看到別人時,就當做是八卦醜聞嘍?這樣對嗎?
國家有暴力,私人有暴力;媒體有暴力,職場有暴力;家長有暴力,子女有暴力;殺雞用暴力,偷拍亦是暴力……麥可.漢內克交出的不但是一份「暴力解剖報告」,更是暴力病理史的檢驗報告。它不是癌症,卻是如影隨形的慢性病,隨時都會發作,問題在於病患從來不肯正面多瞧瞧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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