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曾經努力地蒐集電影劇本,那時候,台灣電影年產量還在百部以上,每到拍片現場,我都會索取一本劇本,回家仔細研究,靠著劇本寫報導,靠著劇本介紹編導和演員的表現重點。
坦白說,台灣電影的劇本都只是最簡單的對白劇本,很少場景描寫,很少鏡位的說明,沒有聲音,也沒有美術,一切只有對白。
對白是演員互動的根據,對白是情節推展的關鍵,然而,對白如果急著「說明」劇情,你說完,我接著說,或著你又插嘴過來說,只靠口水來推動劇情,就會讓人嫌太繁瑣。
台灣三廳式電影中最嚴重的就是日常應酬對話不勝其數,濃情蜜意的時候,男女主角還顧著自己的身段和地位老說些夢囈,毫無花前月下的真感情,一切只剩空殼。類似這種背負舞台劇的說戲傳統,卻欠缺電影感的劇本對話,在侯孝賢早期的作品《就是溜溜的她》也不時有著「我要去那裡…」、「我要做什麼…」的陳腔。
沒有廢話的對白,就看得出編導的功力,反之,則暴露了編導的弱視。
日本忍術電影《忍》有一個刻意打造的美麗開場,楓紅、流水,鳥聲和花香,女主角朧和男主角弦之介在飛瀑布前相逢,相對一眼,似乎就已動了深情,接下來,朧深情款款地說了一句:「我永遠忘不了,也不後悔我們的相遇。」接下來,就是電影片頭。
後來,隨著旁白、字幕和各個角色不停地喃喃自語,我們才漸漸明白一位是伊賀忍者的千金,一位是甲賀忍者的少爺,原本是對立世仇,卻被愛神射中心房,以髮箍盟誓終身。偏偏,安定天下的德川家康視忍者為心腹大患,要求伊賀忍者大戰甲賀忍者以決定宗族繼承人,於是朧和弦之介就成了日本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只有死亡才能成就他們的愛情。
對於這樣的劇情我沒有意見,對於武功高強的忍者只是貴族訓練出來的殺人武器,我也沒有意見,但是每位忍者都在喃喃念著忍者的宿命與悲情時,先是好笑,繼而無聊,最後竟然有點厭煩與嫌憎了。
很多話,說一次就夠了,說一回大家都明白了,換個人再說一次,而且雙方各有五個人,聽到最後,你的耳朵都要起繭了,怎麼辦?
最根本的關鍵在於朧和弦之介的愛情到底有多深?這才是觀眾最關切的事,所有版本的「羅茱情史」,無不把他們的舞會驚豔和樓台相會做為重點,大力刻畫他們觸電來電的刻骨銘心,朧和弦之介的犯禁之愛到底有多嚴重?族人會如何懲罰他們?他們有沒有試圖告訴家長?多了困頓與突破的細節描寫,後來被逼上梁山的無奈,是不是才更感人?他們不改生死不渝的兒女之愛,有一位以死明志,一位殘眼以救族人的大愛,是不是才更有說服力?
該拍的,沒拍出來,不該說的話,卻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最是致命。
要真的懂人生,才會懂得如何運用對白,讓電影中的每一句對話都不嫌嘮叨囉嗦,都在最精密的算計下推動劇情,南韓導演朴贊郁在拍完《原罪犯》時,就曾對電影中流暢鮮明的電影節奏做了精要的形容,電影中的每位角色的話都恰如其份,一字一句都精準地讓劇情飛快前進,因為他很清楚:「我們要和別人說話時,有時會結巴,有時候是傾訴,有時候則是慎思之後才開口…」每一種情境,都反應著角色當下的心情,結巴或許是心虛;傾訴或許是信任;慎言或許是怕失去,只有劇本對人性做了仔細的解剖分析,讓演員言所當言,才會有一氣呵成的氣勢;演員拿到劇本後,卻不懂得用聲音和吐氣來反應他的情緒,也算不上是稱職的表演,《原罪犯》的成功,每位演員都恰如其分唸出自己的台詞,才能隨著朴贊郁的運鏡風格,華麗地旋轉飛躍。
誰的對白寫得最好?看看哈洛.品特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吧,連片場助導的台詞都簡潔有力,更別說男女主角穿梭在戲中戲的精練對白了,不但有互相參考的功能,更夾纏翻滾成轟然大戲;奇士勞斯基的《藍色情迷》和《雙面維若妮卡》亦然,密度厚實的對白才能結構出好戲,生硬的對白,終究不能帶電影上殿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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