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準,通常意謂著自信,意謂著信手拈來的技藝純熟。比利時的達頓兄弟第二度獲得坎城金棕櫚獎的《孩子(The Child)》,就是從選材、演出到呈現都極其精準的一部傑作。
這對兄弟拍電影已經拍了三十年,早期專拍紀錄片,拍過六十部以上的紀錄片,最擅長捕捉的就是真實人生的情境細節,改拍劇情片後,每部作品都洋溢著濃郁「即興、隨機」的紀錄片性格,卻讓一切虛構的故事產生出更駭人、也更直接的寫實力道。
初看《孩子》你會驚覺於電影和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的風貌如此近似,大量的天然外景,青澀但是並不生嫩的年輕演員,在手持攝影機一路跟拍的自然取鏡下,真實地顯現出每一個場景下的自然反應,真實形成了全片最大的魅力,完全看不出做戲的場面調度讓一個虛擬的故事,產生了比真實人生更震撼的力量。
《孩子》一開場就是女主角Sonia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回家,但是房子已經被男友 Bruno租給別人了。Sonia回頭找到Bruno時,他正替闖空門的同夥把風,Bruno沒有做爸爸的喜悅,他不懂得怎麼抱孩子,也不想抱孩子。 Sonia沒嫌Bruno不務正業,沒嫌他打家劫舍,帶壞別人家小孩,她只是戀著黏著Bruno,也樂於分享Bruno劫掠旁人的金錢和溫飽……
短短五分鐘的兩場開場戲中,男女主角的身份、個性和潛伏危機都已經全部交代清楚了,乾淨俐落到只能以一氣呵成來形容,沒有曖昧不明的空鏡頭,沒有情緒培養的閒逸畫面,看起來活像是隨意在街頭拍攝的畫面,卻完全沒有閃失與錯焦,極其精準地捉下了人物的情貌與情思,極其精準地反應出導演的創作意圖,人物的真情互動直接構成影像和觀眾的訊息交流。
孔子曾以「觀其眸子,人焉廋哉!」來形容他的觀人術,如今我們則可以改用「觀其菲林,人焉廋哉」來形容達頓兄弟的電影。
MTV風行的年代,快速閃動的影像節拍刺激了瞳孔和大腦,一切只有消費,而且是瞬間的消費,卻不能在心靈烙下任何深刻的影像。高速氾濫的影像有的是意義虛浮,內容空洞;有的是故做姿態,內容蒼白,然而達頓兄弟的影像卻是緊守著「人」的原則,讓觀眾清楚看到人處於某些特定場景時產生的各種自然反應,鏡頭緊緊貼著人,讓觀眾因為目擊,所以相信;因為相信,所以認同;因為認同,所以悲憫,這麼嚴緊的影像與心理環扣,造就了《孩子》非凡的寫實美學。
坦白說,二十歲的Bruno和十八歲的Sonia其實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對鴛鴦,只知道歡情做愛,卻沒想過小生命來到他們的世界後,會帶來多大的混亂,電影片名的《孩子》不但直指著剛闖人他們生活的小寶貝,也暗示著這兩位手足無措的Bruno和Sonia根本也還是個孩子,都因為還年輕,手頭緊蹙的 Bruno才會想到去變賣孩子換錢,心裡想著反正他們再生一個,偏偏把寶貝孩子當商品的幼稚心思,觸痛了孩子媽的心,開始冷戰,開始報警,開始面對黑社會的剝削,良心發現的Bruno採取所有的自力救濟行為,註定要如熱鍋上的螞蟻,毫無頭緒地四處奔跑卻治絲益棼。
Bruno不會喊疼,不會呼天搶地,有如一隻碰到挫折就轉彎的生存動物,就在你正要罵他冷血可鄙時,卻因為鏡頭隨伺在旁,你清楚看到他想要彌補錯誤,想要挽回愛情,看著他冷汗直冒,苟延殘喘,甚至躲到冰凍的海水裡逃避警方追捕的場景時,觀眾卻突然不再鄙夷他那凡事總是少根筋的魯莽行徑,反而期待他能掙脫垂天而降的命運羅網。
沒有訓誨,卻提示了無盡的生命啟示;沒有哀告,卻掙得了觀眾的同情。達頓兄弟示範的是一套讓你看不出工法,看不到雕琢的場面調度手法,他帶領大家先進入一個詩人楊萬里所寫的「眾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生命困境中,跌撞得滿頭包的Bruno渾身是傷後,卻有「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的豁然開朗。
達頓兄弟曾經說他們拍電影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在拍片現場中找到生命和自由,看完《孩子》,Bruno和Sonia的悲歡人生歷歷如現,栩栩如生得宛如一部街頭紀錄片;再看他們自在裕如的場面調度和極其精準的鏡位,你更明白了只有這種充滿自信的電影拍攝法,才是衝破傳統戲劇總是虛構的自由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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