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明的形式提供了人們比對及認識藝術精義的不二法門;相似但卻明顯有別的形式其實也透露著創作者的用心所在。
侯孝賢導演用了《Three Times》做為《最好的時光》的片名,這是一部三段式的電影,以「三次」為名,表現舒淇和張震「三段」人生的「三段情」,表現「戀愛夢」、「自由夢」和「青春夢」的「三段論述」,表現1911、1966、2005的「三個時代」,就是明確的創作形式。
雖然所有的電影宣傳都圍繞在舒淇和張震是不是假戲真做的八卦傳聞上,雖然電影上真的就以舒淇和張震三段糾纏的愛情為重點,然而,愛情只是引線,侯導真正在膠片底下要引爆的卻是「節奏」與「書寫」的獨特美學。
書寫,是《最好的時光》中最易辨認,也最鮮明的印記;節奏,卻是《最好的時光》中最隱晦,卻最有力的波瀾。
率先登場的1966「戀愛夢」,即將入伍當兵的張震要把自己的愛慕心事透過紙筆傳達給舒淇,那是人們還信靠書信的歲月,那是人們仰靠魚雁往返串連情感的年光。青年寫信的時候,用力量,用真心雋刻上自己的內心感動,字體,文句、信紙和信封都是千挑萬揀的形式;然而,更關鍵的形式卻是用什麼方法把信件交給愛人,親手送達?悄悄塞送?寄出是一聲輕歎,等待回音是多長的等待啊?寄與收之間,那是看不見的一種時代節奏,一種古典、穩健的節奏。
舒淇回信了沒?侯導沒有明說,侯導只讓我們看到舒淇幾回展信而讀,但是啥也沒說,悄悄就把信給折疊收了起來,從張震得以走遍南台灣的小鎮,得以按「信」索驥,你隱約可以猜得出是回了信,所以才得以成為少男不滅的嚮往。
然而,就在張震尋覓的時刻,侯導玩了另一個小小的書寫遊戲:21世紀的台灣,所有的書寫都是從左到右的,然而,六0年代的台灣文書卻是從右到左的,於是從車窗上往外望去的小鎮鎮牌,你閱讀的「山岡」,其實是「岡山」,「蓮阿」卻是「阿蓮」……我依稀看見了21世紀的電影工作人員在鄉間道路上一根一根鎮牌地扶立在路旁,那是六0年代書寫符號及文明記憶的重建,侯導重新問候了隱藏在記憶夾層裡,曾經年少,曾經急切的夢想。
那個時代的節奏就是這麼沈緩地前進著,感情的節奏也是不疾不許地等待有癡情的男人在尋尋覓覓後,終於得能在煙霧繞繚的撞球間裡見到佳人,卻也沒有大呼小叫,只從舒淇的肢體扭動中,感受到她內心的歡暢開展。
1911年的「自由夢」是更遙遠的記憶了,時人們的書寫形式是毛筆和紙卷的年代,需要研墨,需要提腕慎寫,需要咬文嚼字和吟唸,需要等待字乾,沒有即時的快捷,只有文人雅士明心見性的宏圖議論,只有騷人墨客寄望日後可以供後人收藏查考的墨寶。
「自由夢」中的張震以仁人俠客的形象替其他的妓人買得自由之身,卻無能照顧朝夕相伴的舒淇,那個時代的弱勢女人,只能等待,只能冀望著男人的關愛與垂憐,男人在文墨中刻意呈現的優雅,卻讓人看到更多虛幻的身段;女人只能定點守候,在墨色中消磨時光,任由錐心的刺痛啃噬著寂寞。
2005年的「青春夢」,女人自在了,女人主動了,女人可以自己做主了,儘管還是等待著男人的機車來接送,但是女人持續著在手機的按鍵上書寫著簡訊,愛恨情仇可以聲嘶力竭,也可以簡化成完全沒有個性,形體完全一樣的方格符號,機械只是工具,然而速度卻完全不同了,寫完發送的時候,就是對方接收閱覽的時候了,沒有喘息,沒有等待,沒有閒逸,所有的火花擦撞,或是狂喜驚歎,全都快速地直接面對。
閒情沒了,空間沒了,更便捷的年代卻是更窒息的年代,更快速的溝通,卻是更多的情緒與誤解。
書寫的方式,反應著人生的節奏,《最好的時光》的三種書寫,讓人們看到了三種風情,那一段時光才是侯導心中最好的時光呢?
2005年十月秋悶的午後,我停下在電腦鍵盤上跑動的十指,舉起右手的食指,十年前,它曾經因為每天都要持筆寫下三五千字,硬是筆身擠壓指肌,腫脹成一大橐;十年後,肉橐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腕關節的隱隱作痛,書寫的方式改變了,生命的節奏也不一樣了,青春呢?悄悄隱去在昨日的殘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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