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無師自通,就可以開宗立派,成就名山事業,那是天才;絕大多數的其實也都需要啟蒙的導師,亦步亦趨,在老師的身教和言教啟蒙下,開啟自己的智慧,找到自己生命方向的靈燈。
成名前,需要導師,成名後呢?很少有人願意花時間承認老師扶襯的往事。知道感恩的人,最能成就不凡事功,從導演的回憶錄裡,更能看出導演的偉大人格和情操。
黑澤明在他的回憶錄中毫不諱言早年歲月受到的外界啟蒙,不論是梵谷或塞尚的名畫,不論是舊俄文學或莎士比亞名著,連寫回憶錄的舉動,他都坦承是受到法國大 導演雷奈的啟發,因為雷奈的回憶錄中就曾經那麼翔實實地回述他一生性格的各種組成因素,以及各種際遇的巧合背景,使得每一位讀都能從字裡行間中認識他的生 命面向。
徐克導演在行銷《順流逆流》時就坦承他的創作人生中深受黑澤明的《七武士》、楚浮的《夏日之戀》和中國導演鄭君里《烏鴉與麻雀》的影響。喜歡或者受影響,都是心靈層次的感動,不一定代表著就會在自己的作品中重抄經典,只是傳承脈絡,還是看得出一些印痕。
老師如果是巨人,事情就比較單純,學生的成就如果高過老師,卻還能回頭肯定恩師的獎掖提攜之情,就很不容易了。
黑澤明一輩子最感念的恩師就是如今已經隱沒在歷史中,幾乎無人得見影像風格的山本嘉次郎,重讀「蝦蟆的油」一書,回味黑澤明和恩師的情誼,別具深情。
書中的文字這樣寫著:
一九七四年八月,我正打算前往蘇聯拍攝《德蘇烏扎拉》時,接到啟蒙恩師山本嘉次郎病重的通知,因為我可能在蘇聯停留達一年,萬一這期間山本老師故世,我可能趕不回來奔喪,所以我決定出發拍片前先去看老師。
簡單寒暄後,體重大減的山本老師便開門見山問我:「你的俄籍副導演怎麼樣?」「他是個好人,他把我講的每句話都記了下來。」老師聽完我的回答後,愉快地笑 著說:「一個副導演光會記下你的談話,是不夠的!」我也正在擔心這件事,但我不願讓老師為此操煩,所以我立刻說:「不會啦,他是個好人,他很勝任副導演的 工作!」
後來我到達莫斯科後,就接到老師的死訊。我所以特地寫下山本老師臨終前的這段對話,主要就是想強調,山本老師即使在生命終點前,最掛念的還是副導演問題。
山本嘉次郎是最初主持電影人才招生口試的主考官,口試時我們即已晤談甚歡,從電影到美術、音樂無所不談。後來進入電影界的第一個工作就是被分到山本嘉次郎的工作組,擔任副導演,前後為山本老師的七部電影作過副導演。
後來,山本老師曾在一份雜誌上說:「我只教過黑澤明如何喝酒!」事實上當然不是這麼回事,山本老師對我的獎掖恩德,我是無法形容的,我只能說他是個最好的老師。
最特別的例子是山本老師教出來的弟子(他最討厭弟子這一詞),作品風格都和他不同。他從不定下任何規矩來束縛副導演,反而極力鼓勵大家去發展個人特質,這種無私精神是最讓我感懷的。
山本老師在片場從不發怒,即使他已經一肚子不高興,也從不形諸於外,所以我常常要讓大家知道他已經生氣了。有一次,一位大牌明星接連幾天,老是遲到,老師沒講話,倒是工作人員都已沉不住氣了,老師才召集大家講明對策。
第二天那個演員還是遲到,可是他一到現場,老師立即宣佈:「好了,今天我們收工啦!」一聲令下,果然大家一致停工退場。這麼一來,那人才知事態嚴重,親向老師請罪,以後再沒遲到過。
老師雖然脾氣好,但是卻看不慣我們馬虎將就,不求甚解的工作態度。
有一次拍商家戲時,有位演員跑來問我那家店的招牌上寫的幾個字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懂,就隨口告訴他說我猜大概是賣藥的。話才說完,我就聽到老師在我身後以 憤怒的語調叫喊我的名字:「黑澤明!那是賣衣服香囊的標記,你不可以講不負責任的話,你不知道的事,你就說不知道!」這番話,我終身難忘。
每天散戲收工後,老師都會帶我去喝酒,藉酒精之力我從老師那兒學到許多珍貴經驗。老師是有名的吃家,他當說:「如果你連食物的好壞都分不出來,你就不夠格來做人了!」我跟隨老師學會品味天下美食,骨董器物的知識也是老師傳授的。
老師執導的《藤十郎之戀》是日本早期有聲電影的傑作,那時一般導演還不太了解聲音與畫面的搭配技法,老師卻授權讓我獨自負責配音。影片殺青後,師母來看 我,告訴我說:「我先生很高興,他說黑澤明會寫劇本,也會剪接,現在連配音也會了,他已經成熟了!」突然間我覺得雙目溼熱。
拍完《德蘇烏札拉》之後,黑澤明專程回到山本嘉次郎靈前上香行禮,想起往日恩澤,他只能承認:「老師,我一定會更努力,再奮鬥下去!」事實上,黑澤明說到做到,在生命的最後十五年的歲月裡真的還努力拍出了從《影武者》到《一代鮮師》等五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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