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能在記者生涯上,趕上1980年代台灣電影的美麗黃昏,遇上了極多導演,更在那個流行文學小說改電影的年代中,遇上了極多知名的小說家,從王禎和、白先勇、蕭颯、李昂、廖輝英和袁瓊瓊等人。
其中從王禎和先生手中接過有關電影的兩封信,則是很難忘的書信人生。我曾經因而信筆寫下:每次看完王禎和的小說電影,再回頭核對王禎和的原始劇本,我都可以深刻感受到他面對小說改編得千瘡百孔時的寂寞與憤怒……
1990年九月三日辭世的小說家王禎和,生平熱愛電影,他出版的著作「從簡愛出發」,就是他在台視影片組服務,長期浸潤世界名片的心得選集,雖然文章是寫給電視周刊讀者看的,但是兼具影史趣味與評論觀點,確為相當別致的電影論介文字。
我認識王禎和先生,主要就是植根於他對國際電影的深厚學養。初進聯合報時,主要負責國際電影路線,記得有一次報導了一篇美國女星芭芭拉.史丹妃獲頒終生成就獎的消息,文章見報後兩天,收到王先生寫來的第一封信,對我鼓勵有加,只在信尾提及芭芭拉.史丹妃的名字前人都譯為白蓓蘭.史丹妃。
看完信,嚇出一身冷汗,「芭芭拉」和「白蓓蘭」可是天南地北的兩種譯法,芭芭拉是音譯,白蓓蘭則是先求音準,再予美化的文壇前輩的慣用作法,若是錯,真錯得離譜,但又有些不甘心,趕緊到報社資料室找舊檔案,還好,確有前人譯成白蓓蘭,亦有人譯成芭芭拉,前者是片商美化女星芳名的「雅」譯,後者則是我這種只知死守英文,只會直譯「信」譯,不懂美化包裝之人的產物。
王先生電影知識的淵博,以及細微處無不留意的謹慎,對我造成相當震撼,我除了回書致謝外,日後撰寫影史人物時亦都不厭其煩務求多方考證,全是受王先生鞭策啟發。
後來,有一天正在報社趕稿時,接到王太太的電話,王太太委婉告訴我王禎和因患鼻咽癌,聽力頗受影響,但是他的小說「美人圖」改編拍成電影後,更動了許多部分,使王禎和極不開心,王禎和有些話想說。
王太太做完背景說明後,王禎和接過話筒,以微細的嗓音指出《美人圖》的電影結尾,將男主角小林改塑成與社會妥協、賣身求榮的模樣,既使人物性格前後不統一,也使他創作時所包涵的諷刺意味全變了調。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電影公司為了商業考慮而更動結尾,事先又不照會他,顯然太不尊重原作,他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一部小說改編電影。
我把王禎和的意見和電影公司的解釋寫成新聞後,報社在影劇版上以頭條方式處理,後來還引起一些反應討論。過了兩天,又接到王禎和寫來的第二封信,透露不少他對國片處境的意見。
信中,王禎和先解釋《美人圖》結尾更動,主要還是受害於新聞局的電檢剪刀,片中有一段「給搞得痔瘡流血了」的對白,新聞局無法接受(王禎和寫男性性行為寫得太露骨、太白了?),硬要修剪,導致劇情不連貫,片商怕觀眾看不懂,所以更動結尾。王禎和對於新聞局的剪刀,無一詞抗議,但是字裡行間卻充分流露出文人心血在剪刀威逼下被迫改頭換面的無奈。
王禎和的小說寫完後,都已預見將來可能改編成電影,所以他自己都會先寫好電影劇本,明確表示希望如何將小說影像化,可惜,導演與編劇所構思的電影藍圖往往南轅北轍,每次看完王禎和的小說電影,再回頭核對王禎和的原始劇本,我都可以深刻感受到他面對小說改編得千瘡百孔時的寂寞與憤怒!
王禎和在信中也提及「下次拍電影一定找懂得諷刺喜劇的導演,不是每部都花那麼大心血寫,到頭來,又要多一分難過,何必。」《美人圖》之後,他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版權雖然賣給另一家公司,但是導演卻依然是《美人圖》的導演,在試片室中看見王禎和先生默默看片的木然,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問他信上提過的導演問題?!商業考慮,有時真的完全不是文藝人所能夠理解,甚至可以改變的!
王禎和也曾提及「國片趕檔習慣若不改,永遠難拍好影片。《美人圖》就是趕上檔的作品,三天就做好配音工作,又刪了許多戲,到時候要接回去,又時間來不及……」那封信是民國七十四(1985)年四月二十八日寫的,那時候國片景氣還算風光,拍了不少鄉土小說改編的社會寫實電影,可是佳作不多,因為「鄉土小說」只是流行的電影行銷宣傳詞,只是空洞的包裝外衣,沒有幾部片子捉得住小說的精神,而且是千篇一律的為檔期趕拍。
1980年代的國片還算景氣,許多電影都是為了趕映演檔期硬逼著上檔的,不能細工慢磨,只有不停地趕工,間接也導致了品質滑落,觀眾信心喪失。
王禎和先生和我只是淡淡之交,寫完那兩封信之後的第五年,王禎和走了,十五年的時光悠悠流逝,國片景氣慘跌至谷底,然而,好不容易開拍的《宅變》、《深海》總算有了比較寬裕的時間來做後製,來鋪陳宣傳,回頭檢視王禎和先生對國片的警語苦勸,你當然會期待國片的惡魘,不要再重演!
附上兩篇我在1985年所寫的王禎和小說改電影的評介:
(一) 美人圖
喜鬧電影向來極難處理,因為喜鬧電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博君一粲,所以人物求其乖訛,動作務必誇張,情節力近荒唐,處理上稍不得體,就從幽默風趣跌入粗俗下流。
正因為分寸極難掌握,拍攝喜劇電影才更顯得出創作者的胸懷器度與藝術能力,王禎和的作品,充分顯示他是悲天憫人,對人生百態卻不失揄揚嘲諷的喜劇高手,而他的題材,對當今電影詮釋者言,卻相當棘手。
從《嫁粧一牛車》的綠帽公萬發開始,包括《美人圖》裡一群吃喝混日子的航空公司職員,以及《玫瑰玫瑰我愛你》中,為歡迎美國大兵來台度假而舉辦的妓女事業講習班,王禎和筆下的人物,一直都從現實生活裡受苦受難的小人物出發,表面上雖然吵吵嚷嚷,極為熱鬧,但每段故事的背後卻也都藏蘊著對生命悲哀本質的抒發與控訴,只不過王禎和放棄了義正詞嚴的抨擊,而是透過小人物的際遇,緊緊扣繫著人心。
玉禎和的人物創造,其實滿吻合古典的喜劇理論,所以《美人圖》裡沒有一位角色是美人,但每個人的扭捏作態,又似乎是現實生活中,到處可見的人物縮影,觀眾很容易從這些人物的荒誕言行中,得到諧謔的快感,但在咀嚼品味之時,也同時看到這些人物所代表的悲哀與不幸。
《美人圖》的嘲諷重點在於現實社會中的崇洋心態和冷漠人性。善於玩弄諧音遊戲的王禎和,將許多英文名詞改成了庸俗的綽號,例如桃樂賽成了倒垃圾,洛基董則成為垃圾桶,TP顧則成為踢屁股,一方面忠實地反映了當今社會英文氾濫的現象,另一方面則藉綽號的醜化,來直指這些人物的卑劣行徑,既寫實又逗樂還可收嘲諷效果。
性是王禎和的作品中從不避諱的主題,因為事實上,許多人間醜行全在「性」上產生,《美人圖》裡醜男妖女的惡行惡狀,就是王禎和對現代人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裡卻卑鄙齷齪的白描指控。
喜劇人物的言行通常要比實際來得卑微,但未必低俗,卑微與低俗其實只有一牆之隔。《美人圖》」其實是部包藏深刻人性指控的高級喜劇,但一般人要想在卑微人物的誇張舉止中表現「笑中有淚」的藝術境界,卻也非易事。
【1985-04-16/聯合報/09版/綜藝】
(二) 玫瑰玫瑰我愛你
連拍兩部改編自王禎和小說的作品後,導演張美君對於貧窮時代的風貌,及強烈辛辣的諷刺手法都已相當熟稔,新作《玫瑰玫瑰我愛你》比起前兩部同樣改編自王禎和小說的《嫁粧一牛車》和《美人圖》,顯見進步許多。
王禎和的作品,如未具有寬厚愛心與敏銳觸角,很容易就為題材所誘,陷在粗陋不堪入目的劇情之中,張美君初導《嫁粧一牛車》時,雖然有見樹不見林之評,但還算流暢,言之有物;再拍《美人圖》時,則陷於人性貪色的粗鄙面,而不能讓觀眾從中領會小人物在現實的病態社會中苦苦掙扎的辛酸無奈,原著兼編劇王禎和也看得大驚失色。
經過前兩部作品的磨練,王禎和編劇手法日趨圓熟,原著中文學趣味較重的情節酌予刪剪,偏重妓女戶從低俗邁向高雅的嘲諷過程,張美君在《玫瑰玫瑰我愛你》中採取了比較節制的手法,該強調的地方都處理了,敘事觀點雖不統一而且還有不少應付商業需求的煽情戲,但控制得當,並未過火,增強了全片的反諷意味。
《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幾位妓女戶老闆及保標,演來頗為傳神,李立群的角色性格是標準的兩面人,極難處理,幸虧李立群自己配音,不但肢體作戲,聲音情感也掌握得相當生活化,頗有可觀;只有張純芳雖然大膽犧牲,卻演不出三姨太嬌嬈與跋扈,對接待美軍的情緒也曖昧不明,相當可惜。
《玫瑰玫瑰我愛你》是部出人意料的電影,張美君作品的水準一向起伏不定,本片在極短的時間內拍完,成績卻超越以往,並不容易。最值得一提的是張美君拍出了原著中教人心痛的無力感,妓女題材的電影向來不是「寫實」得太近粗俗,就是「理想」得過分聖潔,《玫瑰玫瑰我愛你》將社會開發史上,受拜金主義影響的人性醜態一一點出,不說教而能讓人有所悟覺,不謾罵而能讓人痛心,是張美君和蒙太奇都值得欣喜的進境。
【1985-07-28/聯合報/09版/綜藝】
請問現在如何看到這些電影?出租店和唱片行都找不到,因為學術研究,我現在很急用,怎麼辦呢?
請到台北市青島東路七號四樓電影資料館,應該可以找到你要的資料或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