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的中午,看完《我的小牛與總統( La Vache et le président) 》,遇上了該片導演菲利普‧慕勒(Philippe Muyl),交換了不少意見後,我直接問了他一句話:「你認為拍電影的目的是什麼?」
他用法文寫下了他的回答:「Un peu de tendresse dans un monde qui oublie de plus en plus que ca existe!」 這句話翻成中文就是:「在一個即將被遺忘的世界加入一絲絲溫暖。」這句話就是《我的小牛與總統》的最佳註解。
懸疑、坦白、音樂、愛情和書寫就是菲利普‧慕勒書寫溫暖的五大方法。
《我的小牛與總統》是一部小品電影,八歲的小男兒盧卡斯因為母親難產死亡,就和父親在法國不列塔尼的自家牧場中相依為命,有一天,家中的牛隻突然發狂倒地,狂牛病的陰影使得他們家的牛隻全數被送進屠宰場隔離檢驗,十四天後就要滅殺,其中,盧卡斯最鍾愛的小牛愛娃也難逃噩運,盧卡斯為了搶救愛牛,想出唯一的方法就是前往巴黎,請法國總統特赦這隻無辜的小牛……救不救得成?到底該怎麼救?就是電影致力建構的懸疑趣味。
危機與轉機是電影編劇學上非常重要的條件元素,然而菲利普‧慕勒最愛玩的編劇手法卻是把中國人常說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倒過來用,變成了先是讓你樂觀地覺得危機已經化消,已經「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偏偏卻又急轉直下,樂觀變悲觀,這才真正地進入「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困境,老爸求見總統卻被逮捕、印度工人把信送進總統桌上,卻又丟進垃圾桶、總統臨時取消特赦記者會……這些情節轉折讓一部看似簡單容易的兒童電影有了非比尋常的劇情逆轉,有了「出人意料」的結果,人生一帆風順,就勢必水波不驚,人生到處碰壁,才有驚濤波濤,才有奇觀風景,這正是菲利普‧慕勒把一則小故事說得津津有味,讓《我的小牛與總統》不至於局限在一部兒童電影的關鍵所在。
坦白,則是兒童的最大資產。電影剛開始時,盧卡斯的數學才考了三十分,老爸要罵他,他卻說上次才考二十五分,他已經有進步了,他不是狡辯,一年後,他的數學真的進步到六十分了,這三個數字意謂著盧卡斯不是天資過人的天才,卻是能夠坦然面對生命議題,一步一腳印,逐步改善進步的孩子。正因為如此,學校教的憲法課明定總統為人民服務,有權特赦的條文,就理所當然應該有具體實踐的可能,他不懂老百姓要見民選總統為何這麼難,不懂特赦人和一頭牛有什麼差異……相信「我的一票選總統」的人,相信總統是人民公僕的人,總是世故又老練地被迫接受人民最後選出來的是遙不可及的新特權,「人之所欲,常在我心」只是政客口號,成人的污濁世界裡,理想早已被現實的塵埃給遮蓋了,只有天真無邪的兒童才會理直氣壯地要求實踐憲法的基本精神。
用純真對比世故,是傳統兒童電影的慣用手法,天真無邪的浪漫主義最能振奮人心,然而,用得太濫或太拙劣,就會掉進另一個世故的染缸窠臼中,節制到恰如其份,則是菲利普‧慕勒另一種樸素手法,慕勒告訴我他只想「找到一個好的故事,它必須吸引觀眾,卻不流於說教」,這種自覺心情確實貫穿全片,例如盧卡斯帶著愛娃去遊塞納河時,脫口而出讚歎不已,身旁的攝影記者於是要求他再把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次,好讓他下出感人的畫面,剪輯進他的新聞報導中,盧卡斯不肯,他已經說過了,感動也已經表達過了,為何要再來一次?「舉手之勞」地再來一次就是世故,就不真誠,電影在盧卡斯疑惑的表情中轉進下一個畫面,沒人知道盧卡斯做了沒?然而戲劇的對比目的已然完成。
同樣地,都市小孩頭一回見到牛,充滿了新鮮興奮,慕勒只用:「你知道法國有多少頭牛嗎?」的問句與回應,來呈現都市小孩的盲點,從十萬到二千萬的數字遊戲,慕勒避開了無知與常識的對比尷尬,而是透過盧卡斯事後與父親的對話,委婉透露出都市孩子竟然認為馬鈴薯長在樹上的奇譚,慕勒不必用別人的無知來突顯盧卡斯的優異,雖然無知還是無知,與其指著別人的鼻子罵無知,不如委婉讓相關訊息悄悄傳送給無知的孩子,成為大家共同的資訊,不就是更高明的手法嗎?
細看《我的小牛與總統》,你就可以發現導演菲利普‧慕勒是何其小心地建構劇本與人物關係,成人世界是有偏執、愚昧、說大話又死要面子的缺點,然而可恨可惡的都是小奸小惡,僵化虛偽的麻木面孔確實存在,點到為止,大家都明白了也就夠了,電影不是人性論文,委婉點明遠比聲嘶力竭來得有力,確實就是這位拍過《蝴蝶》的導演一向最偏好的表現手法。
然而,他鏡頭下的成人也不是都是執迷不悟的政客,因為狂牛症屠殺無辜的牛固然無情,一廂情願地要總統特赦小牛,卻也太顯得濫情而愚蠢,總統踩不踩剎車的劇情處理,讓我們看到慕勒的理性清明,也因此才使得劇情的轉折能夠更說服人。
看過《蝴蝶》的影迷大概都會哼那首「布瓜布瓜」唱個不停的主題曲,《我的小牛與總統》則是請到了法國資深作曲家Vladimir Cosma替電影打造了輕快明亮的主題樂章,飛揚的感性音符,不但讓你聞到了鄉野的氣息,同時也感受到青春的躍動,「好的電影音樂就是要能在電影院裡拉著大家的手一起走進電影的世界裡。」菲利普‧慕勒用這句話說出了他對電影音樂的期待,事實上,Vladimir Cosma打造的音符總是適時地在危機化為轉機後的時刻就流瀉而出,既呼應了主題,更是撫慰著一起陪著盧卡斯去探險的觀眾心靈,無怪乎,多數人看過這部電影後,一定會有一種整顆心都被音樂旋律撐大撐滿的幸福感。
親情是本片的另外一個主題,盧卡斯不時就會寫信給從未見過面的媽媽,把心事書寫下來,再悄悄塞進媽媽的墓地縫穴中,媽媽看得到嗎?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孩子和母親的對話,一筆一畫,每一句話都是真情,那是盧卡斯要說給媽媽的話,那就是我們每回撚香拜祭親人或神明時所相信的一份「摯誠」,這一切,在在呼應了慕勒所說的:「在一個即將被遺忘的世界加入一絲絲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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