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劍鬼爪：武士的女人

日本大師山田洋次的時代劇新作《影劍鬼爪》如果和《黃昏清兵衛》對照來看，你會格外覺得心有戚戚焉。

首先，兩部電影設定的年代都設定在武士制度和精神都即將逝去的明治維新初年，一個槍砲即將取代傳統刀劍的年代，武士只剩傳奇的名號，必需計算著每年的糧食配給，必需臣服於瑣碎行政的幕府體制中，必需學習著完全陌生的西方科學和軍火，甚至連傳統的走路和跑步方式都要捨棄重來……那是個翻天覆地的年代，舊有的傳統正在快速的崩毀，原本熟悉的一切都已經不再是幸福的保証，反而是人生前進的障礙，百無一用不只是書生，更是武士。

有一身絕技的武士，在山田洋次的鏡頭下，出人意料的都是愛在心裡口難開的平常男人，因為不懂得開口，所以幸福擦肩而過，因為不敢爭取，所以春天從身旁掠過，《黃昏清兵衛》的真田廣之如此，《影劍鬼爪》中的永瀨正敏亦如此，從愛情的角度，你同時看到了末代武士的人格美與缺撼。

《黃昏清兵衛》裡，真田廣之和宮澤理惠是青梅竹馬，身份階級皆相當，只因宮澤理惠先嫁了人，真田廣之也另外娶妻生了二個女兒，直到妻子過世，宮澤理惠也離婚返家，歷經滄桑的兒時玩伴才能再聚首，才能讓真田廣之趕在宮澤理惠再嫁前，表明心跡，等待著決戰歸來的田園居；《影劍鬼爪》中的永瀨正敏則是愛上了自家幫傭的女僕阿絹（松隆子），身份階級都不相稱，愛慕在心，不能表白，一句：「阿絹…的離開，就宛如家裡最後的一盞燈熄掉了一樣...」就淡而有力交代了這個癡情武士最深沈的無力。

三年之後，永瀨正敏在飄雪的旅次中，偶然遇到了嫁人卻遇人不淑的松隆子，興奮地回到家，邊吃飯邊向家中老傭人絮絮叨叨唸著重逢的喜樂，直到聽聞松隆子重病在身，才干冒不諱，闖進男方家探視松隆子，就在心疼又氣惱的他好不容易終於握了松隆了孱弱的小手時，她的丈夫剛好撞了進來，既已如此，豪氣油生的他就把松隆子背上肩，靠著武士威權，強行帶她走出夫家，重見天日。

然而，俠義歸俠義，瓜田李下之譏還是得防，所以兩人又多了幾番波折，不能讓松隆子急著報恩，卻又不捨得回家種田的松隆子，一定要到田園將蕪的決定關頭，永瀨才終於有機會說出悶了半輩子的那句：「我愛你。」

山田洋次就像前輩大師小津安二郎，同樣都是松竹公司大船攝影所調教出來的「大船調」流派傳人，同樣追求樸實無華的影像風格，同樣冷眼看人生，悲喜收放，渾然天成，卻能有和風從心田吹過，從心靈裡催淚的清淡風格，他的電影沒有誇張的煽色腥，影像和劇情全淡甘的豆腐，讓你吃了一口，還想再吃，最重要的是吃完後，餘香猶在唇頰，久久難消散。

看山田洋次的電影，很難想像他曾經在日本東京大學受過嚴格的法學訓練，他的作品中，沒有嚴峻的法條邏輯，有的只是深濃至極的人性洞達，特別是人間情境的蘊釀，對白中自然流露的世故趣味，都讓觀眾有一種極其貼切，親近到不能再親近的喜樂。

因為法是為人而設，法理上的呆板文字，永遠捕捉不住人情世故，曾經精研法律的山田洋次，深知他一輩子也做不成包青天，棄「法」從「影」的關鍵，應該就是他深體「太上無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人本情懷，寧願從森泠法條走向醇厚人情，為人間庶民立相，立言，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法律系「畢業生」。

連拍了四十八集的「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是山田洋次屹立東瀛的歷史成就，電影劇情脈絡大致和他的「催淚大戲」─《幸福的黃手帕》相似：走過人間，唯有情難捨，而這個情字，不限男女相戀的橫向，還兼及宗族的倫常縱深。

他最厲害的地方是，不管他的男主角是孤高的高倉健、魯拙的渥美清、憨厚的真田廣之、還是乖訥的永瀨正敏，山田洋次都有辦法拍出牽動著這些男人心靈的背後女人 ─光本幸子、倍賞千惠子、和久井映見、宮澤理惠和松隆子等人的光采靈魂，比起他的男主角們，絲毫不遜色。他的「人情」世界不但洞悉男人的悲情，也關照著女人的深情，因為他「用心」活著，人間情愛自然入目，無需做作。

然而，《影劍鬼爪》最深長的一筆卻是永瀨與小澤征悅飾演的同門好友狹間彌市郎的恩怨，彌市郎涉嫌叛變被打成亂黨，卻又越獄頑抗，堅守武士義氣的永瀨拒絕了緒形拳飾演的幕府總管堀家老威逼，拒絕提供朋黨名單，卻被迫得去收拾彌市郎，決鬥前夕，彌市郎的妻子夜訪永瀨，願意獻身換回丈夫一命，那是卑微女人所剩無幾的一點本錢，完全沒想過就算換回丈夫一命，兩人又如何有尊嚴地活下去，永瀨不但拒絕，而且苦勸她千萬不要另外去向緒形拳等高層求情。彌市郎的妻子做了所有不該做的事，卻只換來了薄倖的緒形拳對那一夜軟玉撲香的揶揄，卻也讓鬼爪終於有了出鞘的機會。

我問過電影公司，彌市郎的妻子到底是誰演的？答案如謎，不懂日文的我查不出正確的演職員表，然而只有一場戲的彌市郎妻子卻是《影劍鬼爪》最多情也最深情的女性角色，亂世中，女人用自己的肉體來交換愛人的性命，成或不成，都是愛情的完成，就算是悲劇收場，卻是最淒美的愛情結局，淡淡的一場戲，卻有糾結人心的力量，這就是山田洋次最精湛的功力，一擊而中，意境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