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是殘酷的,有人道襟懷的電影導演一旦有機會拍起戰爭電影,都不忘以最鮮明的形象傳達戰爭浩劫的強烈控訴。
《搶救雷恩大兵》戲分兩路,一是雷恩媽媽接獲國防部跌倒的身影,一個是諾曼地海灘上,槍子穿身,烈焰灼身的悲情。
《未婚妻的漫長等待》同樣戲分兩路:厭戰的兵士,紛紛以自殘肢體的方式逃離戰場;戰壕裡的士兵挨餓受凍,最後只能屍橫遍野。
《王者天下》,回教軍人和基督教軍人的大戰場景是電影的主要賣點,然而導演不是只會你死我活的火拚大決戰,更留下相當篇幅,讓觀眾看到回教倖存者把同志的屍體一一排列好,舉行宗教儀式後,挖坑土埋;耶路撒冷城裡的烈士也獲得同樣的崇榮,只有不識相的教士還在吵著不能火葬,否則會下地獄,問題是屍體不火葬,接下來就是瘟疫橫行的另外一場悲劇了。
戰爭中,兵士都是任人屠殺的芻狗,但是戰馬呢?人道精神的導演們,誰真的關心過為人類的野心與掠奪默默奉獻勞力,最後卻橫死戰場的馬匹呢?
答案是有的,這位導演名叫:黑澤明。作品是:《影武者》。
《影武者》以日本戰國時代的武田信玄和織田信長的決戰為背景,兩軍交鋒,自然是遍地亡魂,死狀淒慘,黑澤明用了不少慢動作表現了血淋淋的戰士在戰場上蹣跚前進,生不如死的踉蹌腳步,但是最感人的畫面卻是不少戰馬也陪著戰士一起演戲,牠們有的在地上喘著氣,有的一直掙扎著想爬起身來,卻怎麼都站不起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匹馬在演戲,你一定會目瞪口呆,一定會佩服,難怪人家要尊稱黑澤明為日本電影天皇。
是的,教會動物演戲,是中外導演最艱難的挑戰,人和馬語言不通,怎麼要求馬做出我們期待的動作呢?黑澤明卻有辦法。
《影武者》的製片人是美國導演柯波拉,柯太太有一次到日本探班,剛好就撞見了黑澤大師帶著二十多位獸醫在研究怎麼讓戰馬演戲。這場戲,戰馬的表情與動作就是中箭或中劍倒地後,掙扎著要站起身來的欲振乏力。動作明確,獸醫就好辦,他們要拿捏出麻醉劑的劑量,讓馬兒不致於暈厥,又得讓馬兒站不起身來,可是又不能讓馬兒自卑,收工後連重新奔馳在田野上的信心都沒有了。
正因為獸醫夠專業,所以,黑澤明才能用慢鏡頭拍出了人和馬一同倒臥在戰場上哀嚎求告的悲情,低沈的音樂哀哀拉著長音,馬兒的鳴叫彷彿見証了戰爭上最無聲的抗議。
提到黑澤明,就一定要提到他的傳記書「蝦蟆的油」。
我在當電影記者之前,純粹只是跟著大夥起鬨看電影,對電影的知識全都是從報紙影劇版看來的浮光掠影,我沒有上過一天電影課,更沒讀過一本電影理論書,不懂得該怎麼去解剖、分析一部電影。
懵懵懂懂地跑了三個月新聞後,遇上台灣影壇的日本通張雨田先生。他一眼就看出我的膚淺,順手拿起書架上的黑澤明英文自傳「Something Like An Autobiography」(日文原名「蝦蟆的油」)送我。
那一年,黑澤明剛以《影武者》重振聲威,正在籌拍新片《亂》,「黑澤明哦!」拿起書,我好生興奮,七0年代成長的台灣青年都曾聽說黑澤明的大名,卻看不到日本片(台日斷交後,政府一度禁止日片進口)。
此後,連續十天,每天回家就一句一句細讀著「蝦蟆的油」,書名用的是日文典故,指的是把蝦蟆關在玻璃箱內,蝦蟆看到自己的奇醜倒影就會嚇出一身油來,文人藉著這種反省觀照來惕勵自己。書中,黑澤明特別感念他那位熱愛文藝,更愛看電影的哥哥,他們曾在關東大地震災後,走進災區去體會天地不仁的悲慘景況,他跟著哥哥一本一本讀著舊俄文學,更因為哥哥在電影院替默片做解說員(即辯士),他也跟著把電影史上的知名電影都看遍了......
一位大導演就是在這樣看似囫圇吞棗的環境中,急速地吸收生命中的所有養分,不自覺地開花結果,當《羅生門》在威尼斯影展獲得金獅獎,歐洲人大呼影壇大師誕生的那一剎那,他卻靜靜地在多摩川畔釣魚,渾然不知人生之路即將起了大變化。
後來,多次重讀「蝦蟆的油」,印像最深的還是黑澤明少年時期拚命看電影的狠勁,「來吧!」挽起袖子,到處張羅影片,得空就打開錄影機看片吧,就此成為一位青年記者最重要的生命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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