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友棣：巨人偶像

曾經，我在課堂上用了鍾梅音小姐填詞，黃友棣老師作曲的「遺忘」來詮釋我心目中的2004最佳影片《王牌冤家》，這首歌的歌詞如下：
遺忘！遺忘！
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
又怎載得起如許沈重憂傷？！
人說愛情故事值得終身想念；
但是我呀，只想把它遺忘。
遺忘！遺忘！
隔岸的野火在燒，
冷風裡樹枝在搖；
我終夜躑躅堤上，只為追尋遺忘。
但是你呀，卻似天上的星光，終夜繞著我徜徉，
終夜繞著我，終夜繞著我，終夜繞著我徜徉。
遺忘！遺忘！遺忘！
隔岸的野火己滅，夜裡蟲聲四起；
露濕苔痕，星月將沈。
誰能將浮雲化作雙翼，載我向遺忘的宮殿飛去？
有時我恨，這顆心是活，是會跳躍，是會痛苦；
但我又怕遺忘的宮殿喲，就連痛苦亦付缺如。
迎接這痛苦吧！
生命如像一瓢清水，我寧飲下這盞苦杯。啊！
但是，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
又怎載得起如許沈重憂傷？！
人說愛情故事值得終身想念；
但是我呀，只想把它遺忘。
遺忘！遺忘！遺忘！

許多人的愛情都是在血衝腦門時，愛得死去活來，但在朝夕相處後，愛恨嗔怒全都擁上心頭，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終夜繞著我」和「遺忘」表面上是完全相違逆的概念的詞語，卻是真實存在愛人心中的矛盾情緒，因為愛才會「終夜繞著我」，因為恨，才會「只想把它遺忘」！既愛又恨，夾纏不清的情緒，就是情之所鍾的我輩，那些鎮日為情所困的人們最難理清頭緒的情緒！

《王牌冤家》中有兩對冤家，一對是凱特．溫斯蕾和金．凱瑞，一對是克絲汀．鄧斯特和老醫師湯姆．魏金孫。凱金兩人因為愛極生煩，所以想要「忘情」，但又依依難捨，才又想辦法抗拒、逃離清洗記憶，找回生命中的感動，那種歷經坎坷，曾經失去，曾經空白，最後才知真愛所歸，才知緊緊相守的珍愛呵護的心情，確實深刻感人！

2004年12月12日我從台北飛到了高雄，見到了我心目中的樂壇巨人黃友棣老師。

用巨人來形容黃老師，一方面是因為我的音樂和詞賦教育中，黃老師寫作的藝術歌曲，曾經讓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認識了中華古典文學的美麗，而且背誦自如，終身受用。例如歐陽修的「望江南」，就曾經在黃老師的譜曲下，形成渾然天成的名歌，能唱能唸，還可以像異性女友炫耀自己好像有那麼兩三下的漢學底子，好用得不得了，這首歌的歌詞如下：

江南蝶，
斜日一雙雙。
身似何郎全傅粉，
心如韓壽愛偷香，
天賦與輕狂。
微雨後，
薄翅膩煙光。
才伴游蜂來小院，
又隨飛絮過東牆，
長是為花忙。

年少輕狂的我們不是都自詡「長是為花忙」和「天賦予輕狂」，一旦能把詩詞透過咽喉高歌，你肯定不知會贏得多少豔羨的目光。同樣地如果你會背蔣捷的「一翦梅─舟過吳江」，那你更有蠱惑少女的本錢了，跟著我來唱吧：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帘招。
秋娘度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同樣地，在我的高中歲月裡，也曾經在秦孝儀的鄉愁之詩「思我故鄉」中，透過既簡單又對仗工整的詞句中，臥遊中原，例如：

那黃埔的潮汐，江漢的雨霽，
龍門石闕的奔放，
松花江魚吹細浪
雅魯藏布江經聲迴蕩；
還有那，我家近旁的小溪新漲。
那洞庭的蘭佩，
西子湖的花舫；
二十四橋的月光。
滇池三百里芙蓉，
大明湖處處泉水垂楊；
還有那，我家近旁的荷塘新涼。
陽朔的山水，
廬山的真面目；
峨嵋金頂的佛光。
石頭城龍蟠虎踞，
天山落照裏遍野牛羊；
還有那，我夢寐中的家山晴爽。

從古典詩到近代詩，這些意境深遠又文藻華麗的樂章，都是我成長歲月裡極其珍貴的養份，也都得力於黃老師的音符詮釋，才能溶進我的血液基因，成為我記憶裡最珍貴的文學資產，今天能到九十三歲的作曲大師面前向他躹躬致謝，我覺得自己真是幸福的人。

黃老師皮膚紅潤光滑，背脊硬挺，步履自如，比尋常花甲老人不知強上多少倍，根本不像九十高齡的老先生，他的記憶力尤其驚人，談起往事更是歷歷恍如隔日，而且詼諧幽默，精彩至極，例如他就說娶妻當娶alto（女低音），不能娶soprano（女高音），為什麼？因為女高音像公主，聲尖人美，在樂團中備受矚目，娶回家就得忙著伺候她；女低音則是厚實踏實，可靠又能配合，實在是賢妻良母不二人選。

我們也談到了黃霑。因為黃霑從不諱言他在譜寫「滄海一聲笑」時，遇到瓶頸，後來讀了黃老師的著作，讀到「大樂必易」四個字，才恍然大悟，一切迎刃而解。兩黃曾經在香港見過面，黃老師當時就惋惜他成名早，太快陷入紅粉魔障中，沒有機會多讀書，否則成就會更不凡，「我年輕時就很少碰女人，」黃老師不忘調侃自己說：「因為我相信一旦手亂摸，彈琴就會不準！」

至於鍾梅音創作「遺忘」的秘密，黃老師更挑明了說原來鍾梅音一度重病，心志頹喪，後來遇上了一位名醫，很快就醫好了她，但她也愛上了醫師，不過，醫師卻婉拒了這段情，深怕兩人走得太近，反而不能做朋友了，備受煎熬的鍾梅音因而才寫出了「但是你呀，卻似天上的星光，終夜繞著我徜徉，終夜繞著我，終夜繞著我，終夜繞著我徜徉」的精彩詞句。

有幸得見巨人偶像，共處一個下午，了卻少年孺慕思念心願，親愛的朋友，文章看到這裡，你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富足和飽滿。這是一個美麗的冬日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