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怎麼能夠五天五夜不睡覺?頭腦都不清楚了,還能工作嗎?」
「老師,我們的畢製作品老被批評聲音太爛,怎麼辦?」
「老師,風太大時,要怎麼收音?除了等風停了,沒有其他方法嗎?」
2004年12月17日晚上六點四十分,2001年坎城影展高等技術獎得主,2004國家文藝獎得主杜篤之(二十五年來,我都以小杜稱呼他,今天的文章,也就繼續用這個稱呼來寫他吧!)來到元智大學的有庠廳舉行專題講演,現場二百多位來賓,有些是我的學生,有的從未見過面,兩個小時的演講後,同學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問著杜篤之各種問題,當然也有人要簽名,要合照。
技術可以教,我心裡想著,但是人格教不來,有緣看見的人,心生感歎或景仰,那就是福份了。
六點四十分的演講,小杜卻是五點十分就到了學校,他不是要參觀元智的校園,而是要到元智新裝了5.1聲道的有庠廳測試音響和DVD播放設備,他先在二樓控制室裡看設備聽音響,再下到樓下測試環繞和左右聲軌,「不過是一場大學生的兩小時演講吧,需要這麼認真嗎?」如果你這麼不識趣地問小杜這種問題,他只會輕輕一笑,聳聳肩不多回答,但是他的測試動作不會停,繼續測試到他滿意為止,他對自己負責,也要對聽講的同學負責。
過去三十年來,他一直是以這樣的態度在做事。不管台灣的戲院多麼不重視音響,不管台灣戲院裡能不能讓觀眾聽見聲音的各種層次,只要是電影中該出現的聲音層次,他都要努力做到。他最難忘的是有一次楊德昌到歐洲參加影展時,寫了封明信片給他,興奮地告訴他說:「我們做的所有聲音細節,在歐洲都聽見了!」只有到過國際賽會的人才知道,百米競賽就是看你能不能超越十秒極限,飆出最快速度,沒有人會問選手的家鄉跑道是什麼材質,同樣地,電影競賽也不會有人問你製作成本有多高,該有的聲音層次都做到了,甚至還有創意火花,你就會脫穎而出,這一切除了熱情和心血,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做到。
八年級的同學不曾趕上台灣新電影的風潮,無法體會外國人是如何驚訝於台灣這麼一個小島,竟然會產生出侯孝賢、李安、楊德昌和蔡明亮等這麼多的優秀導演?更不知道侯孝賢在「悲情城市」得大獎,賣大錢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卻是拿一筆錢給小杜去買世界最好的錄音器材,好好改善台灣的電影器材和錄音環境,那一代的台灣影人除了志氣,還有豪情。
八年級的同學在好萊塢獨霸的世界中長大,台灣電影的沒落讓大家對於看國片都沒有太大興趣,但是歐洲人對電影的熱愛及教育方式卻是讓台灣人汗顏的。今年的法國南特影展就有四百位來自九個學校的中學生專程來聽杜篤之的聲音工程演講,認真地從侯孝賢的「冬冬的假期」中認識台灣,小杜追求的聲音品質,使得這部二十五年前拍的電影,依舊能讓法國學生感受到台灣的鄉野之美。正是因為這樣的專精奉獻,頂尖的音響器材商ATONE公司最新研發完成,全球僅有四台的硬碟錄音機中的一台,就給了台灣的杜篤之用來拍侯孝賢的「珈琲時光」,這個動作意謂著台灣的電影收音水準在亞洲名列前茅。
小杜的演講重點在於年輕導演魏德聖還在集資中的新片「賽德克巴萊」,魏德聖為了集資九百萬美金,於是自己先斥資二百萬元拍了五分鐘的影片簡介,那是比照歐美影人集資募款的作法,製作一隻會用杜比5.1聲道製作的DVD,再送往各地片商或金主,以吸引也們投資,台灣電影人以前從來不曾這麼煞有其事地如此慎重其事,因此許多熱愛電影的工作者就二話不說地挽起袖子來幫忙,小杜也是其中之一。
「賽德克巴萊」這隻以霧社事件為背景的五分鐘短片,在演講中反覆播了快十次,小杜不厭其繁地解說著聲音要如何表現層次,要如何從小聲到大聲來營造情緒和高潮的爆炸點,不管是:「一路滿到底,就聽不出高潮了!」或者是「開槍前加一聲蒼蠅飛的聲響,你才能從剛才的樂聲情緒音緩和一下,這時再砰然槍響,聲音就震懾無比了……」甚至是「為了表現日本軍人在森林間的鬆散情緒,我找來日本人談天說笑,一定要用笑聲來哄托出賽德克人開槍前的情緒逆轉……」「幾聲炭火,點綴在對話的空隙裡,房間裡的溫暖氣息就出來了……」電影的聲音不只是技術的收錄和表現而已,透露的是錄音師對人生的體認和觀察,更是智慧與美學品味的火花碰撞。
電影中的許多聲音都是小杜一點一滴累積的,他因為聽見一回安靜如湖水的海浪聲,特地從海邊開兩小時車趕回家拿起錄音機,再開兩小時車再回到海邊來錄音;拍片有空時到處去蒐錄人間聲音;風雨天裡,為了滿足孩子的露營欲望,他可以在客廳裡搭帳蓬,然後再播放野外的聲音,創造一種擬真的野營趣味……
「你們看過《里斯本的故事》嗎?」活動最後的閒聊時刻裡,小杜幾次問了這個問題,同學們都答不出來,是的,德國導演文.溫德斯這部描寫錄音師傳奇的電影對於八年級的同學是絕對陌生而遙遠的,他們還要多看片,多加油才能捉得上前輩的腳步,但是,至少,我相信,聽過小杜的演講後,一定會有幾位同學傳承了這種「志氣」,繼續為來電影發光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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