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汽車有個照後鏡,有時候可以讓我們回頭看看。看看過去,看看模糊的人影和記憶。
把時間的概念和感歎轉化成影象,「對比」是最簡便,也最有力的表現手法。
於是,陳凱歌拍攝「百花深處」時,場景就選在舊房子一棟棟拆,大興土木迎向大未來的北京市,人物則是汲汲營營幫人們圓新房子夢的搬家公司工人。
新馬路一條條出來,北京變了,新北京驕傲地炫耀著他們的新路標,老北京則是焦燥於對記憶的徨惑和失落,男主角手摸著頭,懊惱地說:「怎麼都不認得了呢?」
是啊,我們都習慣以記憶傲人,有的人提起往事可以如數家珍,有的人對於人情掌故可以細說從頭,記憶是我們在人情社會裡很重要的談話本錢,有一天,原本熟悉的一切卻都不認得的時候,那是多大的失落?這是陳凱歌的第一層「對比」。
接下來,搬家工人火了,叫什麼「百花深處」?別再用這種美麗的名詞來唬弄人了,光禿禿的一片黃土地,只剩一棵老榕樹,這也叫「百花深處」?不是老闆要求收錢,他們早就撤了,為了錢,大夥人只好回頭演戲,你說搬就搬吧,就沿著你說的四合院一路迄邐走去,搬花瓶的搬花瓶,搬家當的搬家當,資本主義下的人生不都是一切為錢服務,一切為錢看嗎?人生的虛與實,就是陳凱歌的第二層「對比」,更讓我們看到了當下生活的本質。
音樂在搬家過程中開始扮演起模擬的嘲諷效果,弦樂聲急就是行雲流水上戲嘍,鑼鼓敲響就是跌跌撞撞,走路要小心,幌噹一聲,瓶破了,人哭了,音樂停了,人生還有比碎裂,不能再癒合的寶貝更教人心疼的事嗎?原來,假戲真做,也可能有會想像不到的災難嗎?陳凱歌的第三層「對比」到了這裡賣了個小關子,看到大男人哭哭啼啼,如喪拷貝的模樣,大家都洩了氣,戲也甭演了,錢也別收了,趕快回家吧。那麼,戲該怎麼收場呢?
真正的對比在此刻出現了,男主角提醒大家要小心,前面有個溝,司機不信,前面的路看起來多平坦,那有這回事?不信邪,往前衝,輪胎果真就陷進溝裡,動彈不得了,男主角匆匆下車,在溝縫裡找到了他們庭廊前懸掛的風鈴,司機驀然回首,原來「百花深處」確有其處,只是當下的人看不見了,一切都踩埋在黃士地下,一切都只活在老哥兒們的記憶裡,電腦繪圖試圖浮現當年百花深處的盛世容顏,卻也只有依稀彷彿的輪廓和色塊了。
時間是什麼?工人們站在百花深處故居,回頭凝眸的那一刻,影片戛然而止,詩人詩心,一切都不必講白的,留下餘韻讓人咀嚼,才是功力。
這不才是我在一九八五年所認識的陳凱歌嗎?走出電影院,我依稀看見昔日老友兩鬢尚未飄白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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