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資本驚人,所以千軍萬馬,淵停嶽峙;因為傾國之力,所以造勢成功,票房火紅;但也因為雕琢過力,匠氣四射,所以行家不取;更因為政治掛帥,乖逆人情,所以智者不憫。
三千萬美金的空前投資,的確是《英雄》未演先轟動的期待要素之一,加上導演張藝謀和攝影師杜可風累積的影像聲望,李連杰、梁朝偉、張曼玉和章子怡雙生雙旦的組合,以及中國兵員器材的全力配合和場面經營,花錢看《英雄》,至少場面可觀,處處有驚歎;但是轟隆殺伐之後,卻有浪花淘盡英雄的空虛感,關鍵在於張藝謀雜抄百家,但又聰明迂迴,以至於形式重於內涵,繁花落盡,畢竟總成空。
先談張藝謀雜抄百家的形式美學。
看《英雄》,舉手投足都有「似曾相識」之感:長空無名對決,有如古典的「《駭客任務》;秦軍盔甲兵陣直逼黑澤明的《影武者》和《亂」;羽箭鐵弓,萬箭齊飛的聲響氣勢,直追黑澤明的《蜘蛛巢城》和雷利史考特的《神鬼戰士》;秦王與亭長席地對談的刺客心理學論述的是非曲直,有如黑澤明的《羅生門》翻版;詩畫美境、落絮飛葉的人劍對決,簡直就是《流星蝴蝶劍》和邵氏武俠黃金時期棚內攝影的精華重現;黑紅藍白綠的五款武俠美學,也兼得了奇士勞斯基《紅藍白三色系列電影》的色彩情境,以及張藝謀前作《紅高粱》及《大紅燈籠高高掛》的色相經營,甚至簾幕絲綢如網張懸、如煙垂落的律動美學,也直追《菊豆》中的染布坊視效;長空、飛雪和殘劍的錯綜複雜江湖兒女情,直如《東邪西毒》的漫情囈語;譚盾的鑼鼓點,直教人想起《臥虎藏龍》......儘管每格畫面皆有脈絡可尋,但要這樣就批評張藝謀是「天下文章一大抄,海納百川所以成其大」,套用電影中的一句對白:「也太小看了張藝謀!」
身為中國首席影像雕刻師,基本上,張藝謀在《英雄》上採取「放大」策略,場面影像務求大,所以秦宮大、兵馬壯、雄豪猛焰烈燒空的場面鋪排,就如同高喊「風!風!風!」以及「殺不殺?」的軍士合誦,極盡陽剛渲染之力,再加上刀破水光、燭光殺機的電腦動畫特效,張藝謀和杜可風聯手出擊的場面調度功力和構圖心思,確實氣象萬千,極盡鎮懾唬人之功。
是的,唬人就是影像藝術的先決條件之一,但是唬人只是噱頭,要能感人,才能成藝術,才能傳世。
畫家李可染論品畫作時說過:「所要者,魂!」畫和其他藝術品一樣,要有魂才鮮活,就像畫龍要點睛才能翔舞九天,《英雄》所欠的正是這個「魂」字。
舉例說明:其一、飛雪與如月的胡楊林決鬥,講究落葉舞風的視效,但是黃葉襲身撲面,少了繽紛落姿,卻是直接用風扇朝攝影機猛吹的人工造境,粗率用力,欠缺宛約流動的自然風韻。
放風是電影藝術重現自然的大學問,張藝謀真要師法黑澤明,不妨參考大師在《大鏢客》和《亂》裡的放風術,不只求沙塵撲天,還要氣流打旋,風捲亂髮,才有風雲變色的自然震撼。
其二、張藝謀用了紅、藍、白、綠四色的四段回憶來表現張曼玉、梁朝偉和章子怡的曖昧三人行與三角戀情,每一色都有文化華彩的背景和深意,也是服裝美術的高度成就,但是美則美矣,紅的剛烈,藍的深情,綠的草豔,白的雪冷卻都不能和人在劍在、生死相許的生命盟約產生有力的對話效果,大膽又大量用色,色彩卻不能說話,只是讓人看了場眼花撩亂的四色饗宴,遠不如秦王宮殿用黑色沈鬱來表現伴君如伴虎的莫測高深,來得簡潔有力。
其三、飛雪身亡,殘劍和無名在九寨溝箭竹海論劍送別,江山如畫,卻有金鐵交鳴,畫破無言山河;無名和長空在旅舍對決,硬要老者彈琴鼓動殺機,琴劍交鋒,看以禪意無限,卻又莫名所以;就像秦王悟劍,硬要套用「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的禪語機鋒,來打造俠客用劍的「見劍是劍,見劍不是劍」的三部曲......《英雄》中的人工造景,無非就是求觀眾一眼開悟。
但是,這些意境都是外力強加上的,譚盾搥鼓掄棍的音樂不能聽出劍棍爭勝的殺機;程小東的武術指導,只見狂力勁猛,也打造不出武術境界高下;連導演都不能理解的用劍三意境,幻化成影像時,也欠缺讓人一眼開悟的點化魅力,於是這麼強調影像之美的電影,卻不能讓人望圖生義,只好大量借助秦王與無名的談辯機鋒,來做觀眾導覽。
問題是人生意境一落言詮,就給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慨,「做作」取代「天韻」,就好像在看古龍的小說,不時標榜意境,玄之又玄,卻不知意境何在。
正因為畫面上求大求氣魄,邏輯上又做玄弄虛,所以多數觀眾已經無暇去計較長空決戰時,背景人物前後不一的鏡頭穿幫;也來不及去想明明還是竹簡年代,毛筆還沒有為秦朝大將蒙恬發明,六國尚未一統,何以趙國已有了書法大師,明明是東漢蔡倫造紙,何以秦皇已有劍字垂幅?更無空去深思,「天下」觀念既然已經能讓殘劍放棄刺秦,一心弒秦的飛雪又為何願與他同居一個屋簷下?無名既然不能超越殘劍格局,又何需勞師動眾,大費周章去集劍殺秦王?難道只為與能夠洞悉殺氣,識破陰謀的「賢」君一席談,就不惜亂箭穿心,捐軀就義?怕死的秦王何以又甘心賜劍無名,讓他有機會縱身行刺?前言不對後語的故事邏輯,讓人不禁想起溫瑞安的小說,總是大張旗鼓去描寫豪俠劍客的威武英勇,然後兩三下就奪了此人性命。
就意識形態而言,《英雄》絕對符合中國主旋律,絕對政治正確,就是一部宣傳電影,意圖藉著「誰能統一天下,就不能殺」的翻案邏輯,來做政策背書,這是《英雄》能夠在中國獲得強力支持的關鍵所在。
但是看完《英雄》,你會發現早就在《我的父親母親》和《一個都不能少》這類「小」片中,準確操弄觀眾情感的張藝謀,其實也不是那麼相信這套政治哲學,所以他才會把一個武俠電影講得那麼怪異扞格,前言不對後語,那麼地四不像,只能對愚夫愚婦洗腦,其他人則是暴笑連連,有如看了一齣喜劇片;沈重的政治框架也讓張藝謀只能在形式上去雕琢一部武俠電影,斧鑿鮮明的手痕,就像張曼玉每死一次,就要翻身飛舞一番一樣,讓人啼笑皆非。
張藝謀努力地用非理性的乖謬影像,提醒大家,他無法替歷史翻案,也不想替大家上一部中國美術史,《英雄》無非就是一部絢麗的「喜劇」電影吧,大家不要太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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