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最精彩的博物館電影,來自《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的最後一幕,尊龍飾演的溥儀在紫禁城裡被麥克風驚醒,昔日專屬他一人的紫禁城,如今成了供民眾遊覽的故宮。昔日一國之君,如今只是一個園丁;昔日的奼紫嫣紅,並沒有變成斷井頹垣,但是主人換了,就只能「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地徒呼負負了。
一個意境,暗藏千言萬語,這才是極品境界。
看過俄羅斯導演蘇古諾夫(Alexander Sokurov)的2015年作品《攻佔羅浮宮(Francofonia)》,你或許想要釐清的是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分界究竟在哪兒?連拿破崙的鬼魂和法國女神Marianne都可以在羅浮宮裡飄來飄去,當然是劇情片,可是聽著蘇古諾夫如數家珍地細數羅浮宮歷史,還穿插那麼多的歷史圖像,你怎能不疑惑隱藏片中的紀錄片元素?
打破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分界,混合或者混淆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元素,不正是電影人念茲在茲的新文體嗎?
《攻佔羅浮宮》的特色有三:用一艘船,借寓搶救羅浮宮的風險;透過兩片幽靈,帶出博物館的掠奪本質與國族意義;透過虛擬對話,重建歷史關鍵。三線交錯,電影就如同三稜鏡可以幻出不同的光譜色澤。
《攻佔羅浮宮》的戲劇核心在於1940年德軍攻進巴黎後,羅浮宮已如囊中物,不料Benjamin Utzerath飾演的德軍首腦梅特涅前往視察時,卻發現Louis-Do de Lencquesaing飾演的館長Jacques Jaujard已經動用203輛卡車,把1862箱文物,4000件藝術品打包,撤離巴黎,運往鄉下城堡,就怕珍品毀於戰火。
Jaujard的護寶心情跡近於中日戰爭期間,故宮博物院的莊嚴和那志良等員工萬里護寶的們不辭辛勞,但是萬里奔波,什麼時候容易過了?稍有不慎,歷史就這樣煙消雲滅,護寶成了毀寶,豈不就成了歷史罪人?他們的內心壓力有多大,誰能體會?蘇古諾夫沒頭沒腦地帶出一艘在滔天巨浪上行進的貨櫃輪,透過他和船長時斷時續的電訊通話,不就點出了Jaujard的護寶心情?
2015年的通話時空,來對照1940年的運送風雲,既點出了蘇古諾夫在2015年凝眸回顧的創作心情,亦是昔日風雨飄搖的摹擬複刻。
羅浮宮奠基者是路易十四,但是拿破崙才是總其成的關鍵人物,他南征北討的彪炳戰功,不但是羅浮宮館藏倍增的關鍵,他對陳列廳堂的擴建想法,亦影響著羅浮宮的陳列美學。蘇古諾夫透過自己的旁白敘述,重現了羅浮宮的「建築」歷史,再透過Vincent Nemeth飾演的拿破崙魅影的徘徊不捨,以及在自家畫像前再三流連的調皮身影,同樣擴展了博物館今昔對比的觀賞趣味:一方面「遙想當年」,一方面「虛擬重建」,那是數位時代最風行的多元並置的多媒體技法了。
羅浮宮的部份館藏得力於歷朝從世界各地掠奪而來的文物,用拿破崙的魅影來點題,相信一點就透。如今,德軍要來「掠奪」羅浮宮館藏,不也只是重複古往今來勝利者的心態?蘇古諾夫透過Marianne女神在各廳堂間嬉遊奔跑的身影,則讓人對博物館文明的文化底韻,有了更深沉的反思與反芻。
至於梅特涅和Jacques Jaujard館長如何惺惺相惜?又如何呼攏希特勒的往事?歷史已經論功行賞,給了定錘之論,只不過,就在希特勒不可一世的呼風喚雨時刻,他們得承擔多少風險,才能避過制裁,蘇古諾夫最後透過虛擬問訪問兩人:「當年你們可知日後會有千秋好名聲?」不也是對他們在風雨行路難的關鍵時刻,能護衛文明資產的曲筆讚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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