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我用了「其人其事」、「其人其文」、「消逝的時代」和「創作的年代」四個觀點鑑定導演林靖傑在拍攝《尋找背海的人》時的溯源工程,2015年我同樣套用這四個觀點來審視陳果導演在《我城》中的記錄與追尋。
《尋找背海的人》是「島嶼寫作」第一系列中最精彩,最有想法的作品,林靖傑的攝影機,不但登堂入室,而且徹夜守候,讓影迷窺見了作家最私密的寫作空間,目擊了他錘筆鍛字的創作工程。同時,作家的丰彩主要他自精練的文字及繁複的心思,但是高密度的文字張力,很難找到對應的影像,林靖傑的策略是用動畫及朗讀來領略王文興作品的特質與魅力所在,這個重現工程還包含了劇團的小說詮釋,音樂家即興演出,以及作家本人的聲音解讀,從文字啟航的影音之旅,有如一盒藝術百寶格,每格都有瑰麗精趣。
陳果的策略大致相彷,首先,「島嶼寫作」的核心在於知名作家,文學大旗一舞,自有書迷擁躉,紀錄片取名《我城》,當然是向作者靠攏或者致意的穩健策略,不論是他是「鐵粉」書迷,或只是「尋常」讀者,套用作家書名,既直接又省力,更能夠從文字的溫度與熟悉度上找到靠山,只不過,陳果別有所圖,《我城》可以是西西的港市,亦可能是陳果的港市,《我城》的開放性解讀,就讓電影在「我的城」、「我們的城」和「我城」的三軸核心中自在擺盪,完成他用影像雕塑文學大師的工程。
其次,陳果無疑是想借用西西名著《想我這樣一個女子》的書名與角度,來檢視這位作家的人與事,以紀錄片之名,陳果終於跨進了西西的寫作城邦,登堂入室的第一個功能,無非就是要符合書迷的名人窺奇心理,「像她」這樣一個作者是在怎麼樣的空間寫作,從斗室到手殘,從訂餐到用餐,看著她如何以一隻手熬過縫製熊偶的折磨,看著她得雙手交疊才能操持家務的艱難度日,她的平凡與不凡,都已從凡事都堅毅以赴的身影,贏得歎息。
正因為《我城》的文字記載著城市的變遷與悠遊其間的心靈,電影版的《我城》在登堂入室之後,則要請動西西走出斗室,走訪她筆下的昔日世界,光是她的紅呢帽和輕衣唐裳,混搭的美術風格不但呼應著她的文學宇宙,也反應著她中西兼併的生活品味,西西的自我打理,加上陳果的順勢而為,就讓作家身影具現了詩人拜倫(Lord Byron)詩句「She walks in beauty」的神采,曾經熱愛電影,寫過影評和劇本西西,顯然也很懂得打點自己的當家花旦造型。
至於陳果的機巧則是用「魔幻」與「模型」的美術風格來重現西西筆下童心世界。於是大街和渡輪上有獸偶行走,甚至還會和西西擦肩而過,視覺上,那有如頑童的即興揮灑,實質上,獸偶的晃動作姿,卻又完成了「作品完成,即已不再專屬作者」的後設主義書寫:她的筆下角色因而得以走入人間(不只是讀者的心靈與想像),又讓作者得能以旁觀之眼,看見幻化人形後的筆下角色如何豐實了人間風景。
更有趣的則是模型重建下的舊日香港。陳果的城市書寫有雙層策略,電影中受訪的文人名家,都安排在一些已然斑駁的廣場、古宅或長巷中進行,那是導演的「我城」意像;至於作家的「我城」則是透過作家本人的尋訪來做對照,就算多數已然物換星移,能夠找到無非只剩照相館、鉛字房和美利大廈等,曾是文中「奼紫嫣紅開遍」的舊時風景,終究只得著了「斷井頹垣」的凋零意像。此時,模型達人翔實考證,打造重現的模型舊港堂堂登場,既補足了流逝的舊日意像,更讓彷真的西西人偶,有時出現在舊屋宇的模型中,又能本人現身模型旁,電影用模型說著作家故事,作家則是看著家家酒般的童玩自己,模型不再是模型,空間出來了,詩意亦出來了
至於西西作品的聲音重現,陳果的處理策略原本有點老套,「標準」的國語讀白,一定程度符合了西西不那麼「港化」的文字,卻是徹底割斷了香港的臍帶,還好,隨之而來的接力朗讀,一人一句,一人一音,耳朵聽著北京腔,廣東腔和台灣音的不規則跳動銜接,影音的蒙太奇結構,非常有趣地呈現在西西作品流傳在華人世界的波瀾迴紋情貌。這是電影技術的展示,雖然少了文如其人的那種密度質感然而,變化多端的口白,卻標識著多元跳動的閱讀觀點,那不就是從來不願「定於一」,一直在變幻的西西文體嗎?
西西敢玩,陳果亦敢玩,兩代頑童的諧趣對話,讓一部紀錄片多了導演與作家的拔河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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