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二○○一年之前,台灣知道「灣生」一詞的人有限,一位有個日本名字田中實加的台灣女孩陳宣儒因為外婆是「灣生」,最愛跟她講台語,更交代要把骨灰灑在花蓮港上,開始了她的灣生尋根之旅。
十四年下來,有數百位灣生日本人重返故鄉尋根圓夢,取得台灣政府發給的出生證明書,補全了生命與記憶的缺角。她把過程寫成《灣生回家》一書,更催生了由黃銘正執導的紀錄片《灣生回家》,成為二○一五年金馬獎紀錄片入圍五部作品中唯一的台灣電影。
「一開始,我以為『灣生』指的是一八九五到一九四六年,日本人在台灣生的小孩,走了十四年下來,我明白了,只要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都是台灣的小孩,都是灣生,都是台生。」田中實加說。
田中實加是日本外婆替她取的名字。「實」就是果實,期許自小體弱多病的她,像幼小的果實努力地茁壯,勇敢無懼地長大;「加」就是累積,持續去做就會有成果,她就秉持這個實加精神,推動了波瀾壯闊的「灣生回家」浪潮。陳宣儒說:「灣生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心在哪裡,家就在哪裡,你認同了那裡,那裡就是你的家。台灣是我的家,日本也是。」
Q:替灣生圓夢的漫長過程中,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A:我曾經替一百七十九人圓了歸鄉尋親或認祖的心願,我最遺憾的是我曾經承諾九位灣生,要帶他們回台灣,重返花蓮吉野村,領取他們的出生證明,因為他們都一再強調:「如果日後只有死亡證明,卻少了出生證明,我的人生就好像缺了一角。」結果等我籌到錢時,九位已經走了四位。
其中,桑島靜子和高橋智子兩位奶奶更都是只差了十二天和廿三天,就這樣含恨辭世。
道助先生則是就差一步。他曾被徵召到南洋作戰,受傷後隻身回到日本,心中一直掛念著棄養在台灣的妻兒,我都幫他聯繫上了,但是台灣兒子卻一直抱怨當初被父親遺棄了,不願相會。道助臨終前都沒能見到兒子,只能在遺書上寫著:「我想跟兒子重逢。」後來,我真的把他的骨灰、外套和遺書帶到台灣,交給他的兒子,他當場大哭,他說:「對不起,我一直怕父子相逢後,妳會跟我收錢,我才堅持不去日本相會。沒想到,就這樣,我錯過了,這是人生最大的遺憾,我永遠沒有機會再叫一聲歐多桑(日語,父親之意)了。」但他不忘叮嚀我:「請把我的遺憾,在其他人的身上更圓滿。」就因為這句話,每一回遇到挫折時,都讓我能鼓起勇氣繼續前行。
Q:如何讓別人相信妳這個陌生人,其實就是妳替灣生圓夢的最艱難考驗?
A:這十四年來,最大的感慨就是人言可畏。很多人都懷疑我的動機和目的,總覺得我別有所圖,誰會相信有一個傻子願意為不認識的人做這麼多的事。我遇到太多懷疑的眼光,也聽過太多的雜音,說我利用姿色和身體不知騙了日本人多少錢,還有人說我被人包養。我有亞斯柏格症,不擅長解釋,很多話說不清楚,每回受辱回家,只能提起毛筆,在捲軸中不斷寫下「尊嚴、尊嚴、尊嚴...」寫得越多,就代表我受的挫折越多,我只能祈禱「讓時間替你說話,讓天給你公平」。
期間我要謝謝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助理高華禧,看我受委屈,哭得比我慘,我只能裝得比他更勇敢。他知道我缺錢,竟然經常偷偷塞錢給我。另一位是負責罵我的白長菁,每回見我掉淚,她就罵我:「妳哭啊,再哭啊,妳等著被人家瞧不起吧。」一位溫柔,一位冷酷,都給我極大動力。
Q:電影中透過《中華民國國歌》和《雨夜花》等歌曲的記憶來表現那個特殊歷史時空下,政治與藝術對人生的影響,非常犀利,妳怎麼看這種手法?
A:那一天,
至於《雨夜花》,其實不只是冨永勝會唱,所有那時候廿歲上下的日本人都會唱。我在尋訪中遇見的灣生爺奶都會講台語,甚至都堅持要我講台語,最後還要和我合唱《雨夜花》、《望春風》和《十八姑娘一朵花》這些歌謠,我說我不會唱《丟丟銅仔》還會被他們笑。他們是這樣懷念著自己的成長時光。我相信,政治確實想要改造他們,但在他們心中,他們只想回味自己走過的人生歲月,那種青春鄉愁早已經超越了政治。
Q: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妳看到台灣戶政的進步嗎?
A:我曾經被視為麻煩人物,因為不管人家見我不見我,我就一定守在辦公室門口,等他上廁所或下班前,直接提出我的要求。因此有位主任在退休時還把我列入交接清冊,要接棒的人小心應付。我其實滿同情他們的,畢竟,在數位化之前,要在滿屋子的歷史檔案中翻箱倒櫃找八十年前的資料,有如大海撈針,何況還是他們看不懂的日文資料。如今不但全部數位化了,而且還有新舊街道的對照圖表,方便極了。八月底時,我已經協助一百七十九位灣生回到台灣,領到他們的出生證明,不管男生女生看到他們的出生證明時都是熱淚盈眶。
Q:不過是一張出生紙,對「灣生」而言為什麼這張紙這麼重要?
A:我相信是因為他們回到日本的日子其實不好過。國民政府趕他們回日本,但是回到日本祖國,他們依舊被當成異鄉人,備受歧視,因為,他們說日語的腔調與眾不同,一般日本人根本聽不懂,他們就是永遠的異鄉人,人生必須重新開始。看到戶籍謄本會哭,是因為他們看見了昔日家人的點滴紀錄,好像又和家人在台灣重逢了一次。
Q:遇見這麼多「灣生」,最讓妳傷感的個案是什麼?
A:有一位灣妻,林勝子奶奶。她因為母親隻身來台,又死在台灣,很可憐,所以決定留下來,嫁給台灣人,好陪伴母親的骨灰。我剛開始要採訪她的時候,她只冷冷地告訴我一句話:「我的爸爸和姊弟就要被引揚回日本的時候,我的公公擔心我反悔,跟著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於是就把我鎖在屋內,於是我連再看家人一面,說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你還要問我的過去嗎?」
我問不下去,我只能把她當成朋友,絕口不提往事,有空就帶著和菓子來看她,陪她聊天。兩年之後,有一天,她終於帶我走進她的二樓小房間,裡頭種滿了各式的百合花,她說:「我母親生前最愛百合花,所以我要把每種百合都種得很漂亮。」話匣子一開,她的故事就這樣滔滔不絕地傾吐而出了。
Q:電影中的「灣生」都已經逐漸老去,妳擋不住時間,也留不住青春,妳還想做什麼?
A:灣生的故事是我這輩子說也說不完的,記也記不完。我很懷念前九年那種沒有媒體追訪的日子,單純地看到灣生因為找到了人與事而歡欣,或者因為挫敗而啜泣,我只想繼續記錄他們的故事。我還在幫灣生找他們的小孩,找死去的媽媽,找未婚妻,找五歲被留在台灣的妹妹...現在最開心的是不只有我可以帶他們回家,有更多的人願意來幫忙。
Q:妳怎麼回頭看這趟長達十四年的「灣生」之旅?
A:無悔。奇蹟在堅持中被看見。我不但催生完成了這部影片,老天爺甚至還賜給我一位冤親債主,陪伴我走過最艱難的這兩年,他願意典當房子幫我支付所有的花費,但願拍完電影後有能力還清所有天使的借貸,只帶著「無悔」兩個字回家就好了。
看預告就覺得很感人~
看完~哭到不行~真的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