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出身的創作者,當起導演,最讓人關切的無非還是他的畫面構圖,以及如何用圖像來說故事。
擔任過《藍色大門》、《20 30 40》和《總舖師》等片攝影,也執導過劇情短片《歸途》的錢翔,第一部劇情長片《迴光奏鳴曲》就發揮了英文片名《Exit(出口)》的主軸精神,用極其豐富的「困局」意像,點出了女主角陳湘琪急於找到出口的焦慮與困惑。
例如:陳湘琪飾演的45歲中年婦女玲子,家中大門門鎖故障,時好時壞,尤其急著出門時一定卡住。
例如:玲子常在頂樓天台曬衣服,攝影機就經常捕捉到她在樓梯間窗格中出沒的身影。
例如:玲子的婆婆臥病在床,家族無人照料,只有天每天都得去報到,那張病床和那間病房,成為她的另一間囚室。因為婆婆也懶得找她對話,她除了枯坐,略盡陪伴照顧之責,別無傾訴心事的可能,倦極累極,也只能斜靠椅背,悄然打個盹了。
例如:玲子家的壁紙氾潮老舊而鬆脫了,她用膠帶去黏固,卻註定徒勞無功,不聽使喚的家屋,就像她打手機永遠找不到在中國工作的老公,獨生女兒看到她的手機號碼,更是直接就把電話就掛掉了。
圖像無聲,卻是比文字更強有力的佐證,只要意涵鮮明豐富,圖像絕對可以強化主題訊息。錢翔當然深諳其中道理,《迴光奏鳴曲》最震撼的一個意像就在玲子被縫紉廠的老闆資遣了,唯一的紀念品就是她使用多年的那台縫紉機。於是玲子僱了台小貨卡載運回家,她自己就坐在貨卡平台上,手扶著曾經相依為命的縫紉機回家。
這個不到兩秒鐘的畫面卻是最能說明玲子處境的意像。她不只在婚姻關係中像個棄婦,職場上亦然。奮鬥一輩子,只剩台機器陪她渡過餘生,而且還是顛顛簸簸地行駛在快車道上,沒有安全帶保護,就這樣披頭露面地迎接路人的好奇眼光。最重要的是回到住家公寓後,還得自己把機器給推過廣場,再搬上樓,她的孤單,她的落寞,只剩那台機器明白。
偏偏,機器也老了,也不靈光了,也會滴漏了,像極了才45歲就已更年期報到的玲子,每天為潮熱、氣淤和胸悶所惱。但是她也只能靠著這台機器,繼續打著零工,賺一些微薄的裁縫收入。織工與機器的互動與對話,形塑了《迴光奏鳴曲》最豐富的意像。
更有趣的構圖則在於《迴光奏鳴曲》的第二場戲就在醫院電梯裡,想要去探視婆婆的玲子,被緊急送進來的急診病人給困在角落邊,動彈不得的玲子,只好直視患者,她怎麼也沒想到,病患就會被送進婆婆的同一間病房,就停放在對面的的床位上,她只要側過頭就可以望見病患的情境,甚至不用回頭,都可以聽見他的不斷呻吟,困在病房裡的玲子,想都沒想過,她的出口竟然近在咫尺。
此時,錢翔加進了聲音元素。首先是縫紉廠裡的中年婦女,靠著國際標準舞得到了她渴望的擁抱與溫度,探戈音樂的滑動,開啟了玲子窒悶已久的欲望;就在她黏貼壁紙的時刻,她也聽見了鄰房婦女的歡愛呻吟聲音,讓久旱的她亦有了蠢動情思。有了這兩個前提,當她終於捺不住,願意分身來照顧對床那位病患時,透過餵水、沾唇和擦汗的肌膚碰觸,終於讓她再度觸摸到一個既健壯的,又有溫度的肉體,而且,對於雖然不能言語,卻知感恩,亦知惜福,一度握手的力道,竟讓玲子亦有了暗夜出軌的偷渡竊喜了。
因為習慣了棄婦人生的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還有用,更知道自己存在被人需要的能量。
《迴光奏鳴曲》的高潮就在於玲子要如何在對方逐步康復時,面對及處理自己的欲望?她先用口罩遮住自己的臉,但是最後乾脆用口罩遮住對方的雙眼,畢竟,重傷的男子一開始就是紗布遮眼,她才敢放手一試,就讓你我回到初相識的情境吧,此舉既說明了她的心虛(一切只能如此),亦說明了她無法掙脫現實的困境。
門的象徵在最後時刻亦發揮了畫龍點睛的力量,先是遠方傳來垃圾車的「少女的祈禱」樂聲,是該清理家中垃圾的時刻了,但是門鎖又壞了,又打不開了,而且是怎麼敲打推都無效,「少女的祈禱」樂聲由遠轉近,由小變大,再由大變小,再由近轉遠,玲子的青春與祈禱就像那樂聲一樣,曾經來過,卻隔著一扇門,她的人生就是如此有緣無份,錢翔是這麼精準地用音樂和意像,完成了找不到出口的中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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