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吉執導的《共犯》,有一句畫龍點睛的解謎話語:「只要大家都相信,那就是真的。」
電影的開場是一位家境優渥、長相甜美的女生夏薇喬(姚愛甯飾演)墜樓身亡,剛巧路過的三位同學黃立淮(巫建和飾演),葉一凱(鄭開元飾演)和林永群(鄧育凱飾演),目擊了濺血現場,就此被命運血絲給緊緊纏綁住了。
黃立淮一手建構了「夏薇喬是被害死的」的推論,因此,只要三位男生都相信,那就是真的。
從來不是好學生的葉一凱,則是因為確實跳進了那個出了人命的池水中,被定位成兇手,因此,只要全校同學都相信,那就是真的。
《共犯》就在這個「偏執」的「相信」論下,碰觸了坊間的流言文化。有時,是選擇性的部份呈現,就能誤導,就能鼓譟;有時,只是瞎子摸象,卻已眾口鑠金。前者,屬於人為操作,後者,屬於傲慢偏信,《共犯》對偏見與偏信的批判刀法,既犀利,又精準。
夏薇喬的墜樓,對年輕孩子而言,充滿著無言的問號,太多無法理解的問號,家境那麼好,長相那麼甜,有什麼理由自殺?而且,同班同學沒人出席葬禮,沒人想要表達哀思(呼應著夏薇喬的孤鳥處境),反而是素不相識的三位男生到了靈前鞠躬,讓夏薇喬媽媽(李烈飾演)輕易得著了「你們一定是好朋友」的結論:那是輕信,亦是偏信,一切只因為曾經「目擊」,就以為得知了全貌。
黃立淮是真相調查的發起人,電影開場時,他是被同學在小巷中霸凌的弱勢學生,「受盡欺悔」的身心委屈,讓他對夏薇喬的猝逝,有著「物傷其類」的想像,因為帶頭闖進夏薇喬的家,透過「觸摸」、「翻動」與「窺秘」,他預設了「被人所害」的前提,並選擇了不全然「無辜」的朱靜怡(由溫貞菱飾演)展開了他的霸凌計畫。
從黃立淮到朱靜怡,其實是《共犯》最有趣的青春心理學。常遭霸凌的,沒有能力抗爭,另找無辜者出氣,自己反而成了霸凌者,那是補償?或是洩憤?亦或救贖?至於透過夏薇喬的死,一向孤單無依的黃立淮,突然有了同伴,可以依靠、共謀與集體行動(甚至還是夏薇喬葬禮上的主祭),那不也是他在校園生活中始終得不到的溫暖與肯定嗎?只是他保留的秘密與別有所圖的私心,卻讓他付出了始料未及的代價,更讓他的同夥飽受壓力。
要討論張榮吉導演的《共犯》,難免著墨於小說或原著是否受到日本校園霸凌電影《告白》的啟發,但是我寧願多討論一下《情書》的滲透。《情書》的青春秘密全都藏在那張借書卡中,《告白》的秘密也一樣,那本「異鄉人」的借書卡上登記的借閱者姓名,依序就是「夏薇喬/黃立淮」,在那個書架上,在那本「異鄉人」,以及旁邊的「秘密日記」中,又藏有多少躁動的青春心事?
《共犯》對於人群冷漠的批判同樣用力極深,不論是忙著事業,只能用物質填補女兒心靈的夏媽媽(李烈飾演),那是爸爸不見了的單親家庭;用最倦怠厭煩的口氣,用最無用的報告,輔導同學面對死亡的輔導老師(柯佳嬿飾演),那是教育現場的師生代溝;再加上後山水池出了人命,就乾脆把後門給封了(那也是不求甚解,只求無過的防堵措施);以及坐視同學在葉一凱書桌上所寫的「殺人兇手」大字(那也是錯以為正義的一種霸凌)......
但是真正的高潮則在替兄報仇的黃詠臻(洪于晴飾演)出現時,才讓良心與罪惡達到了矛盾高鋒!她只能憑著破碎的拼圖去組合真相,她所誤信的以及誤會的,其實也呼應著《共犯》的主結構:我們都只一知半解,卻大刺刺地自以為是。校園如此,社會何嘗不是?少年如此,成人不亦相同?
攝影出身的張榮吉再次展現了他對美術與攝影的高度自覺,讓全片的美術氛圍在白淨中帶有些許潮溼的黏纏。溫子捷的配樂更是今年最讓人驚喜的新聲音,點題有力,烘托有力,替電影加分不少。至於六位年輕演員毫不生嫩的稱職表現(男生尤勝女生,但是女生的戲份依舊保有獨特魅力),更讓《共犯》成為2014年最敢於創新,風格亦最清新的台灣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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