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兩岸關係盤根錯節太複雜,歷史都寫要寫上好幾冊,電影創作者不必演譯教科書,但要能若隱若現,體態浮生,既而再畫龍點睛,才見功力。鈕承澤從小茶室切入,帶出大遷徏時代的背景,看似有些取巧,但他雙刀流的手法,卻也發揮了舉重若輕的效果。
所謂的「雙刀流」指的是事必所雙,人必成雙,
例如,海龍隊伍中,有操著山東腔的陳建斌,就有著操台灣國語的黃健煒;
例如,馬山喊話站前上演著隔海相對的播音戰;
例如,砲擊時刻有抬頭注目的悠閒,亦有急找掩蔽的倉皇;
例如,整個金門前線,來自同個家鄉的軍人就是陳以文和陳建斌;
例如,同樣想在台灣生根落地,陳以文順利娶親,陳建斌則黯然情碎;
例如,服役的同梯士兵裡,有混得如魚得如水的阮經天,亦有備受霸凌的王柏傑;
例如,八三么裡有學長學弟,阮經天先學弟再學長,代代相傳;
例如,八三么裡有月桃和阿霞兩幫姐妹,都吃飯都要分據兩桌;
例如,八三么裡有絕情的陳意涵,亦有癡情的萬茜,一位只顧取,一位懂得給;
例如,萬茜手上有不給阮經天的萬花筒,亦有給阮經天的手錶;
例如,貞節有守身如玉的清純,亦有縱浪大化的無可奈何花落去。
這種雙刀流的意念,更在鈕承澤的八三么視覺經營上達臻極致:八三么的外牆上有一面鏡子,阮經天不時就會站在壁前與其他人對話,這個鏡位,一方面看見了主角們的心情起伏,另一方面則讓人從鏡子裡看見了攝影機後方的人影晃動,前景單純,背景繁複,卻已足夠讓走過那個時代的軍中兄弟,都如走馬燈一般,輕輕從眼前晃過。
是的,那面鏡子標誌著鈕承澤刻意雕琢的視覺美學,不但豐潤了場景空間,改變了視覺縱深,更讓製作團隊重建一個時代的用心與才情,都留下了鮮明印記,至於鈕承澤的創作高度也在他決定在牆上掛上那面整肅儀容的鏡子前,已然確立。
「雙刀流」的美學概念同樣也落實在《軍中樂園》的音樂上。
例如,《軍中樂園》的歌曲,有傷逝與傷心兩款。傷逝是「大江東去」與「往事只能回味」,前者哀歎著no return,後著則耽溺著「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回不了頭的歎息與猛往記憶探尋的兩股動力,都以「浪漫的傷感」來包裝一個已然斑駁的記憶;至於「傷心無話」的壓軸曲,更是透過寫信與回信的兩難,標記著人生與命運拔河,終究無力回天的傷情氣虛。
至於李欣芸創作的主題曲,則可以從樂器的配器上窺見用心。李欣芸選用了厚重的大提琴來詮釋大時代的洪流,再以吉他的輕柔來標記浮沈在時代中的小人物,吉他與大提琴的對話音韻,說明了渣滓與巨流的差距,卻也足夠讓走過金門時光的服役男兒,勾想起自己只是十萬大軍中一位小小充員兵的回首一驚;這時,小提琴的琴聲昂然插入,則讓原本只是陽剛的雄性世界,有了陰性書寫,更呼應了八三么的紅粉,在那個觸目盡是濁濁男兒,臭汗撲鼻的前線坑洞中,「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春夢對話了。
不過,《軍中樂園》的最大成就應該算是鈕承澤的回顧與重建。
重建工程方面。他率領的兵團,先以翔實考據,恢復了舊昔金門的風情,市招與店面是其一,阿兵哥身上深淺不一的草綠制服是其二,坑道中持槍衛兵臉上晃動的水光倒影是其三;再以場面經營,來書寫戰地情景,沙灘補給是其一,海龍訓練是其二,砲擊演習是其三。在在都可見其用功與用力之處。
至於《軍中樂園》的回顧視野,主體是再也回不了家的外省老兵,但是見證者卻是台灣菜鳥,他們來自天南地北的不同時空軸線,卻因緣際會在那個小島上交錯相遇,從選材的氣度及執行的力度,《軍中樂園》已然讓慘白的歷史恢復了榮光與色彩。
金門記憶是獨特的歷史印痕,亦是絕無僅有的台灣記憶,鈕承澤年輕時演過《八二三砲戰》,以可笑的歌仔戲快板行書,註記著一個找不到核心精神的創作困境,成熟後的鈕承澤,以六成商娛,四成史詩的刀法,重新書寫了金門記憶。那是他的清洗,亦是他的進階了。
每每看老師的文字,總能洗滌心靈,獲得觀看世界的嶄新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