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開講:電影癡愛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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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利的導演會在作品中拋出問題,讓觀眾思考;會說話的導演,即使只是一場記者會,同樣也提供了新穎觀點,供大家回味。

2014坎城影展落幕前夕,美國導演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主持一個向《荒野大鏢客(Per un pugno di dollariA Fistful of Dollars)》問世五十周年,兼向義大利名導演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1929─1989)致敬的記者會,提出了幾個觀點,值得一談。

 

Quentin-Tarantino002.jpg李昂尼的《荒野大鑣客》振興了美式西部電影,讓式微的西部電影得能再生,黃色滾滾的荒漠大地(通心粉)上有受害者和加暴者的鮮血(蕃茄醬)噴灑,贏得「通心麵式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的美名,都是早已寫入電影史的素材,昆汀不彈老調,他選擇從Eniio Morricone的音樂切入,果然不俗。

 

電影音樂俗稱「配樂」,多數都是電影先行,音樂隨附其後,亦即音樂是事後包裝上色,但是《荒野大鑣客》的音樂卻「不再是背景(background),而是前景(foreground),而且電影的剪輯節奏是順著音樂進行的」,昆汀認為這個音樂主導的風潮才是《荒野大鑣客》最被忽略的里程碑之一。

 

檢驗昆汀理論的方式之一:請比較電影片頭動畫和「Tiloli」這首主題曲。以往,多數人從Eniio Morricone的瀟灑口哨,電吉他的高亢鏗鏘,野獸人聲、皮鞭和金鐵交鳴的「聲響」,推崇他「崑亂不擋」(原詞指的是崑曲和亂彈曲式的兼容並包大拼盤,我則取其不拘形式,百無禁忌的破格創意)的音樂創作才情,但是只要看過片頭動畫,或許就能明白,後製工程是如何踩著音符前進。

 

方式之二則是看「Quasi Morto」的慢板樂音則比對Clint Eastwood騎驢出場的緩步神態,滿面于思、身披斗篷、叨著菸屁股,看著小鎮居民的受驚且懼表情;或者馬隊奔馳的襲擊行動來比「Per un Pugno di Dollari」中那種小號急鳴的音樂處理,音樂主導電影節奏的氣息是躍然銀幕的,音樂的有機主導能力何等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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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昆汀不只明褒Sergio Leone,更將音樂大師Eniio Morricone的貢獻推上巔峰,但是若非Sergio Leone是識貨知音,許可亦鼓勵Eniio Morricone盡情衝撞,又如何成就《黃昏雙鏢客(For a Few Dollars More)》與《黃昏三鑣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的鏢客三部曲曲風(同樣都有口哨,都有金鐵交鳴,都有模彷動物叫聲的人聲合唱,以及電子音樂的激昂演出,甚至到了《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時,男主角就直接叫做口琴,滿腔心事全用口琴宣洩;《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時,黑幫兄弟從小就愛吹排笛,更讓排笛旋律成為貫穿全片的主題,簡單來說,李昂尼的電影中,音樂從來不是配角,就像是通心粉少不了蕃茄醬,但有幾滴酸醋才是正宗原味一般。

 

最重要的影響是:就像精靈從瓶子裡釋放出來後,它就再也放不回去了。一旦《荒野大鑣客》的音樂開風氣之先,更多的音樂家就都學會了咒語,可以自由揮灑了。

 

昆汀的強項之一是他不用原創音樂,而是現成音樂的大拼盤,每回有新作問世,隨片發行的原聲帶幾乎都是「舊曲精選」,有些知名,有些則否,共同的特質則是都很另類,都能讓你驚豔。

 

原因在於他對創作有潔癖,希望一切都能在他的掌握控制之下,如果邀請一位「陌生」的作曲家來創作原創音樂,那種「不確定」感,非他所願,所以選擇他熟悉的音樂,選定用既成的音符來詮釋/強化自己的作品,毋寧是最精準的表達方式,他的用語是:「我不能自己的作品靈魂交給這些陌生人手上,我不能熬到最後才讓別人告訴我,孩子的靈魂長成啥模樣。」

 

揀現成音樂來配樂,付出的代價未必比原創音樂便宜,電影中使用的音樂片段都要付費的,那是電影製片必修的談判課程之一(別忘了,王家衛拍攝《春光乍洩》時是因為預算還有點錢,才可以一曲接一曲地買下他想用在電影中的音樂版權,買不起原曲全曲的,還可以變通,另找樂團來新詮),正因為付了錢,買到了使用權,舊曲得以重見天日,甚至有了更開闊的揮灑空間。對原曲創作者而言,遇見昆汀這種「知音」,應該更有惺惺相惜之情。

 

記者會中,昆汀也提出了電影已死的概念。關鍵在於多數電影攝製早已告別膠捲,更多的戲院都已改採數位投影設備,不再放映35厘米拷貝了,告別膠捲,一切數位化,對很多人而言不過是硬體革命,是科技進化的物競天擇,但是昆汀認為數位化的結果就是讓電影成了「大電視(television in public)」,而且全球都認可這種趨勢,還好,音樂界雖然也曾經出現CD打敗黑膠唱片的悲慘時代,但是20年後黑膠唱片的捲土重來,對昆汀而言,那是敏感新世代終於明白我們曾經因為貪圖方便,失去了曾經擁有過的美好。(昆汀的黑膠或者35厘米膠捲的深情眷念,不禁讓人想起普魯斯特對他祖母的追思:「當她湏為別人準備得體的禮物時...她都寧可找一些『舊』的東西,彷彿這些東西,在其實用特性遭長時間擱置後,得到淨化,以致於能夠告訴我們從前的人是怎麼生活的,甚於滿足現任人的需求。」)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昆汀一樣,家裡有一個大儲藏室,容許他蒐集各式電影拷貝(要空間夠大,還要有恆溫空調,膠捲底片才不致酸化變質),薄薄的一片DVD就是一部電影,放在書架上不佔空間,還可以不時重溫,快速找到最想重看的片段,確實是科技帶來的方便,昆汀的膠捲人生對多數人是「奢華」的夢想(誰能有那個庫房?那樣的放映設備與空間?),至於一秒廿四格的播映速度,以及膠捲的色彩感光質感的眷戀,則是復古幽思的情有獨鐘了。

 

昆汀自詡是活到老學到老的電影迷,要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刻才是畢業之日,他不時會看片,做筆記,豐足自己的知識與見聞,半百人生還能如此癡狂,說明了他確實活力旺盛,為電影而生,為電影為死,人生能夠如此從一而終,毋寧也是美麗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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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癡狂,就不配當影迷,他迷戀的導演,一旦有新作要推出,他比誰都興奮,例如Brian De Palma一旦有新作(他舉的例子是《疤面煞星(Scarface)》上市時,前兩個星期他就會開始興奮倒數計時,甚至還提前去溫習了Howard Hawks的原版《疤面人(Scarface)》,揣想著De Palma會出什麼新招,好不容易盼到了公映日,他會單獨一人搶先看首映日的早場,然後再邀朋友看晚場,前者是自己和電影的對話,後者則是以行動支持電影,「因為如果我拍的電影根本沒人在乎,沒人想看,那多可怕?」

 

有人打趣說:「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則是自己的好。」但是有的導演偏偏不願重看自己的作品,這一點,昆汀很難理解,亦很難接受。關鍵在於自己嘔心瀝血完成的作品,如果只是狗屎,你要如何面對自己?重看,或許會提醒你日後如何做得更好,重看,卻也能夠看到自己的昨日面貌。

 

記者會的最後,他不免俗地要學起曹操「煮酒論英雄」,他有一群朋友曾經各自列出十位最值得期待的導演名單,結果眾人所見不同,只有兩位導演同時上榜:Richard Linklater David Fincher(看見名字還不能想起他們拍過的代表作品,你就要加油了),昆汀自己對於Pedro Almodóvar也有期待,百年之後誰是真英雄?現在難有定論,不過Richard Linklater David FincherPedro Almodóvar都已有傳世之作,記住他們的名字,也是相當有效的選片指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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