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特別提及,特別感謝的人物,我們在離開戲院前,要不要停下腳步,了解這聲謝,所謝何人?
《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的導演Wes Anderson在電影終場字幕上提及:「Inspired by the Writings of Stefan Zweig.」不看字幕的人,自然就錯過了這則訊息,未曾漏接的影迷,悄悄就在導演的指引下進入了另一個秘境。
Stefan Zweig是誰?台灣過去的譯名叫做褚威格,最膾炙人口的作品,就是曾多次搬上銀幕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Brief einer Unbekannten)》的原著小說作者。
優秀的作家不會只寫一本書,只拿《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來定位或解讀Stefan Zweig,毋寧是以管窺天,Wes Anderseon則是想讓更多的影迷抽空去讀讀褚威格的短篇小說集及「昨日的世界(The World of Yesterday)」這本回憶錄。
褚威格(右圖站立者,坐者為他哥哥,時為1900年)是奧地利出生的猶太人,有人形容他是20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因為是猶太人,他見証了了希特勒的迫害暴政,選擇流亡巴西,最後更在萬念俱灰的情境下,
「昨日的世界」第一章書寫的是「如果有一個方程式可以解讀他成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那個年代,那就是「Golden Age of Security(字面上或可譯作「安全的黃金年代」,但我寧願譯成「確定的黃金年代」),因為在那個從19世紀邁進20世紀的時代,因為科學進步,衛生進步,文明躍昇,電燈取代了煤氣燈,不必再到河邊取水或打幫浦取水......人變得更俊、更壯也更健康,最重要的是人生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人有意外險和壽險,房子可以投保火險和竊盜險,可以預購墓穴,退休之人可以確保年金無虞......但是這些曾經存在的美麗人生,因為戰爭,因為殺戮,過去他習慣的,接受的,都變質成了夢幻城堡。
褚威格在世上活了六十一年(從1881到1942),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做過戰地記者,也搭過傷兵火車返鄉,無法適應前線吃緊,後方緊吃的荒謬與矛盾;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避難巴西時,成千上萬的猶太人正在納粹集中營中受盡折磨,歐洲戰場上不知有多少亡靈在淒風苦雨中成了白骨。
褚威格其實是位才子,除了很會寫小說,也是歷史名人傳記的執筆者,更曾與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聯合創作歌劇《沉默的女子(Die schweigsame Frau /The Silent Woman)》,他負責歌詞及劇本,卻因為納粹不許掛名,引發了史特勞斯強烈抗爭,最後勉強只能演出四場,就註定沉默了。他原本還是一位知名蒐藏家,想要搞一間歐洲文物館,展示名人手稿及各式文物,但是忙著躲避納粹,還要逃避戰爭,讓他眷戀的美好人生盡皆毀於一旦。
戰爭無情,人世無常,才會衷讓六十一的歲慨歎說:「人生已不可能重新開始。」相信「知性勞動(寫作)才是最純粹的樂趣,個人自由才是世間最美善之事」的他,無意再等到長夜後的天光,決定先走一步。這個文人的選擇,何等無奈?何等悲涼!
褚威格對於Wes Anderson的影響無往就在那美好昨日的眷戀。奧地利人不會忘記曾有的哈布斯堡(Habsburg)王朝與奧匈帝國往事,維也納更是十九世紀的藝文之都,在那種時空暈染薰陶下成長的褚威格,雖然不是豪門世家的孩子,畢竟經歷過「世事皆明確」的黃金盛世,知道文明曾經如此美好,一旦面對文明壞毀,人心貪婪的殘局,那種不適應的失落感可想而知。
從這個觀點來看《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或許就能明白,Ralph Fiennes 飾演的飯店經理Gustave就是那個美好昨日的文明締造者,而 Tony Revolori飾演的門房僕役Zero,以及長大後接替成為飯店經理的Moustafa(由Murray Abraham飾演),正是黃金昨日的見證者,即使有人死於軍人槍下,即使飯店已經斑駁,但是一息尚存不肯鬆手的餘緒,才讓我們得以從「口述」與「想見」的「重建」工程中,重見歐陸盛世的文化餘風。
當然,歐洲大陸何等富饒,歷史何等悠久,文化禮儀何等精深,建築何其雄偉,Wes Anderson以迷你模型的美工,漫畫節奏的行動來重現那個時代,卻又像是在銀幕畫布上演出比利時漫畫「丁丁歷險記(Les Aventures de Tintin)」的行動趣味。
「丁丁歷險記」是比利時畫家Georges Remi 的代表作品,主角丁丁是記者,有濃烈的反戰性格,有機會能夠解答文明私密,也渾身是勁,《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中爭奪家產的豪門,殺人不眨眼的殺手,緊追不捨的軍警,都提供著冒險電影的追逐趣味,卡通節奏與誇張人物,都讓電影在漫畫機巧與樸拙手工的美學中得到更能揮灑的空間。
本文有三分之二,看似與電影無關,卻是我找到了「The World of Yesterday」一書後,試圖依循導演提供的創作地圖去探索他的心路。一戰之前,世人旅行還無需護照(何等美好,何等自由),但是電影中的主角最後都卡在護照查驗上,付出不堪回首的代價,電影看似不經意出現的兩段情節,不就恰巧呼應著讓褚威格傷懷的文明褪色嗎?
褚威格的作品,啟發了Wes Anderson的創意;褚威格的文字,亦讓我更了解了Wes Anderson。導演刻在作品上的名字,是密碼,亦是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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