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角度看人生,誰能看得更深更遠更透徹,誰就能贏得更人的讚歎!藝術家因此超群,傑出的藝術作品亦因此得著了觀眾特別眷寵的地位。
陳芯宜導演是台灣新生代影像工作者中最有視覺企圖,亦是最能從砂礫中萃取精華的創作者,她替《昨日的記憶》打造的《阿霞的掛鐘》就成功運用了文學中的「Simile/明喻」修辭法,將老人失智症,比喻成了「都市更新」,達到發聾振瞶的開悟效果。
「Simile/明喻」修辭法是將有些共同特點的兩件不同事物,連結成一,得著更清楚的形象,例如莎士比亞就曾在他著名的商籟第十八首中將愛人的熾熱愛情比擬成夏天,一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愛人的活力與熱力,就此躍然眼前。
雖然莎士比亞是直接用了夏天來破題,一語就要驚醒癡情人,但是多數的「Simile/明喻」修辭法其實需要鋪排和蘊釀,等到情境成熟再來畫龍點睛,才得以發揮活靈活現的點題效應。
《阿霞的掛鐘》的劇本策略是先回到傳統的失智老人症狀去突顯譚艾珍飾演的這位飽受記憶障礙困擾的失智老婦,因為失智,所以記憶斷裂,造成了「百無一用」的生活混亂;就算在回到故居,探視老友顧寶明時,前言不對後語,還能清楚記得泛黃往事,卻對後來發展完全不復記憶,當然就讓曾經與譚艾珍有過一段中年情緣的顧寶明椎心泣血地哀怨說:「後來,我對妳們母女的照顧,妳都不記得了嗎?」失智症之讓人痛心在於遺忘成了天意掠奪,凡夫俗子就此失去了自主權,清楚記得的人與完全空白的人,再無交集,記憶就此失去了原本的價值,只留下荒謬的唏噓。
陳芯宜的功力到了此時才真正發威,《阿霞的掛鐘》就如一幅慢慢展開的卷軸,她給了顧寶明一個非常有趣的記憶符號:讓他做一個抵死不從釘子戶。
就在顧寶明與譚艾珍還陷在「記得/不記得」的粗淺失智症狀對話狀態時,不時有電話鈴響,打斷他們的對話,那是建設公司好說歹說希望顧寶明同意賣屋,以利社區大樓重建翻新,陳芯宜先是輕描淡寫讓觀眾看見顧寶明的牛脾氣,既而再讓記憶清明的他對照譚艾珍的混亂失序,目的都只是用「守舊」與「懷舊」的人格特質來妝點這位不捨舊日的深情老人,關心他的人,在意的是自己的財富,而非他的幸福;他關心的人,卻對他做過的奉獻,全然無知無關了,生命的滄桑對照,似乎只是這個角色的唯一功能。
其實不然,接下來的魔幻時光,才是《阿霞的掛鐘》最精華的論述,譚艾珍飾演的阿霞回到了殘破的舊屋,赫然發覺還有許多家俱忘了搬走(另一種解釋則是明明已是空屋,但是阿霞的眼前世界卻還在她最熟悉的往日時光,透過顧寶明阿霞女兒柯奐如的適時補充,牆上的那具停擺的掛鐘,時間就停格在阿霞喪夫的那個時刻,前塵往事與人情冷暖,在僅存的記憶中展現溫暖的人道,就在眼看電影即將墮入傳統戲劇的傷感窠臼時,轟然一聲牆垮了(幻像垮了,記憶崩毀了),失智人生的記憶成了最不實際的魔幻時光,牆垮了,人生回到現實,觀眾這才赫然發覺他們正處於一幢已經殘破不堪,即將拆毀重建的破舊公寓中。
斷垣殘壁,是不是像極了失智人的大腦圖像?顧寶明的抵死不肯搬遷,其實有如螳臂擋車,終究會被都市更新的浪潮給淹沒,一個急於創新新式風景,卻也快速失去記憶的都市,是不是像極了失智病魔,挾帶強力的「力可白」塗劑,要把人生記憶大塊抹去,就算舊地重遊,亦不復昔日景觀,再也無從對位與對號了呢?徒有大腦與心靈的凡夫俗子,一旦得病,不亦同樣就被病魔「力可白」了嗎?
個人的失智症,目前的醫學還束手無策(可逆性失智症還可醫),城市的失智症,個人同樣束手無策,從個人到城市,只要記憶得不著驗証,再也使不上力,我們何只眼盲心茫?
《阿霞的掛鐘》的不俗與不凡,就在於陳芯宜從個人病痛透視到了文明病痛,也順便質疑了記憶的重量:人類因有記憶,且善用記憶,所以成了萬物之靈,然而,記憶又是何等脆弱,隨時都會消失,沒有了記憶,還有永恆嗎?文明的價值與意義又何在呢?陳芯宜提出的質疑,其實都擊中了觀眾的心房,答案是如此殘酷,人生是如此無情,剩下的工程就看發酵的心靈,如何去尋找自我療癒的妙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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