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緻的心靈,總是先讓人安靜,繼而有一種溫暖打心田油生。姜秀瓊替《昨日的記憶》打造的《迷路》,就富含了這種悸動的能量。
同樣屬於老人失智症的議題,楊力州執導的《被遺忘的時光》是真人實事的光影捕捉,《昨日的記憶》則是戲劇創作的凝視與提煉,創作者的才情與巧思因而更形重要,《迷路》的兩個美學選擇,就是改變全片視野的重要關鍵。
首先,失智老人走失了。姜秀瓊的安排是老人只聞其聲,未見其身,攝影機直釘著睡夢中的張震拍攝,空氣中迴盪著爺爺打電話卻無法與人溝通的焦燥情緒,張震明明聲聲入耳,卻不想起身,體力的倦怠疲累,委婉訴說著照顧者的心靈狀態。
失智了,記憶崩毀了,就再也難以透過言語,精準細描自己的身心狀態,紀錄片讓我們看見了許多前言不對後語的意識亂流,戲劇片如果只是重描這種狀態,也許逼近寫實,卻未必能匯聚更大的能量,如果不能提供更開闊的視野,這樣的戲劇創作又有多大意義呢?一部討論失智老人的電影,卻在開場兩分鐘後,就讓老人的聲音和身影悉數消失無蹤,是不是反而有了一種讓人咀嚼思索的意境?
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記憶的門,是失智症患者經常出現的現象,我們用空白描述失智老人的心靈狀態,美秀瓊的創作卻用生活中驟然來到的空白,原本沈重的負擔突然就失重了的悵惘,悄悄帶出了「失去」的生命震動,不管照顧失智爺爺的生活有多疲累,「失去」的茫與忙,在張震身上得著了平行的共振能量。
就在張震急著尋人的過程,他遇見了舊情人隋棠。身旁帶著一位乖巧孩子的舊情人,同樣也勾動起多樣的情思:你會想起那段逝去的愛(或者曾經有過的熾愛),你會幻想,如果不曾消逝,眼前的孩子會有自己的血緣嗎?就在偶然的重逢底下,姜愛瓊滲透進人生記憶的另一層論述:選擇。
隋棠與孩子的親密互動,確實是《迷路》中最有生命力的一段人間感情,張震眼看著做母親的隋棠一點一滴把孩子留下童年的記憶,也同樣憶想起過去在愛戀時光下曾經有過的青春日記,於是他開始翻箱倒櫃找尋往日的印痕。姜秀瓊此時以極其纖細的筆觸,碰擊了人心幽微:有人無奈失智,有人確是故意遺忘。無奈與故意,固然意謂著被動或主動的不同人生際遇,卻也暗藏著世人迎接生命痛楚的選擇權,光是這層主題,就已足以讓人咀嚼細品其間的異同。
感情一旦變色,很多記憶就被冰凍或者刪除,還能夠揀拾回來的,不管是酸甜或苦辣,其實都極其私密,都只有自己明白,難以與人分享。但是,姜秀瓊卻以極其溫柔的筆觸歌詠著「記憶」的甜美功能,人生有太多的事,失去了就碎裂與崩解了,難以拼組重現,可是已然「失去」的愛情,還能以另外的形態填補生命的空檔(隋棠舊情人的短暫陪伴),毋寧亦是一種撫慰與治療的能量(這亦說明了《迷路》的英文片名何以取名為《Healing》);同樣地,失去的青春,失去的往日,又會以什麼樣的姿態,重新回到你的生命?而且還你讓在記憶反芻的過程中,拾回再生的能量呢?
《迷路》是一首青春小詩,亦是一首私密情詩。張震與隋棠的愁容與笑靨,讓歲月風霜與青春不死有了深情對話,他們透過肉身與眉宇激射出來的化學能量,成就了一段值得收藏的青春記憶,底片或許會斑駁,記憶或許會黯淡,曾經有過,就已難得,有緣得見,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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