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新聞工作27年了,曾經與採訪對象起過不少衝突,但是很少在半夜三點接到對方憤怒電話。
那一年,那位大哥邀集了台港紅星合演了一部電影,引發了一些流言,主要就是指有人假公益之名,中飽私囊。
吃虧的人,心有不平,嘴吧碎碎唸,很容易;要他出面作證揭發,很難,要據此寫成報導,更難。沒有真憑實據,有聞即錄,就會出事,結果我還來不及交稿,我當時服務的報社就刊出了一篇未掛記者名字的報導,把坊間的各式傳言都做了整理,亦即有合理懷疑,但是欠缺鐵証。
報社會刊出了一篇「本報記者」的報導,不敢刊出記者全名,無非就是報社擔心報導的內容衝擊力道不小,寫稿記者全安會受威脅,不掛名,就少生事端,
但是主線記者未被告知,就刊出這麼一篇報導,又代表什麼意思呢?是不是懷疑主線記者不盡職了?更嚴重的是,即使不掛名,以前都是你在跑,被批被罵的對方就會認定是你寫的。一旦因為報導損了顏面,起了利益衝突,有情緒,一定會找你理論,社方想到要保護寫稿記者,卻讓主線記者背起了黑鍋,這種做法對嗎?這種處理手法,合乎情理嗎?
對不對?合不合情理?在我午夜時分接到電話的那一剎那,都不重要了。
在那個影劇圈黑影幢幢的年代裡,午夜時分會有電話鈴聲響起,話筒那頭會傳出憤怒的叫罵聲,就夠讓人膽戰心驚了,更別說對方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哥。
那位大哥直接在電話那頭直接報上他的本名與身份証字號(意思就是他有名有姓,敢做敢當),就那篇報導所指述的內容,以大罵的方式數落了我一頓,我沒有辦法解釋那篇文章是誰寫的,黑鍋已經揹了,我只能聽,只是看著身旁被電話鈴聲吵醒的妻兒,心頭無限沈重。
在他掛上電話之後,誰也不曉得接下來會遇上什麼事。夜很深,很黑,我的心情亦然。
第二天,我立即向主管報告了這件事,但是主管只哦了一聲,沒有抱歉,亦沒有關心,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雖然我認為他也嚇到了,不曉得會搞這麼大),但是我相信他不曾忘記這位大哥曾經遭幫派圍殺,卻能浴血脫身的往事...
我無法形容自己的沮喪與憤怒,我知道,面對長官的這種處理,我是該換跑道,換媒體了。只是,不能在當下,不能在那個節骨眼上,不能被人陷害抹黑,無辜揹上黑鍋。
那件新聞後來不了了之,我也不曾接到諸如「下班時要小心一點」的警告電話(那又是另外一則故事了),那則新聞就是傳聞,但查無實據,如果真有受害人,受害人又不站出來,除非記者真能掌握証據,也是無可奈何。那不是查不查或者寫不寫的問題,關鍵在於查不查得清楚明白。
我沒有退卻,我堅守崗位,以一個接一個的獨家報導與專訪,捍衛自己的尊嚴與名聲。
20年過去了。
那天晚上,這位大哥再度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禮貌性點了點頭,我沒有閃,亦沒有避,都20年了,我笑笑地打了個招呼。
半個小時後,晚宴開始,雙鬢已經見白的這位大哥,捧著一個酒杯朝我走來,含笑舉杯,開門見山就說了:「以前,火氣大,得罪了...」
從舉杯到致歉,大哥的每一個舉動,都出乎我的預料,他會如此轉變,我確實很訝異,時間與歲月或許真的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但是,有些事卻是怎麼也忘不了,或者改不了。但是,顯然,他清楚記得廿年前的那通午夜電話,顯然,他選擇了一個與廿年前截然不同的姿態與身段。
心頭莫名起了一陣激動,有了些沈冤得雪的激動。
我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回應說:「沒事,早就過了。沒事的。」
大哥年紀不小了,其實不宜再飲酒,不過,他還是堅持啜飲了一小口,然後舉杯點首,轉身而別。廿年前的一頁歷史恩怨,在那一刻也悄悄翻了過去。
那天深夜回到台北,我安心睡了一覺。直到第二天起身,才把這段飲酒對話,告訴了妻子。她也覺得訝異,因為我們都不曾忘記廿年前,那個晚上的沈重與沈悶。
人生很短,但是歲月飛快流逝,廿年轉瞬即過。當年一起在新聞火線上拚鬥的同業,退休的退休,轉業的轉業,有的已然辭世,有的則是不知去向。想起廿年前的委屈與憤慨,想起爭強鬥勝的人性陰暗,其實也只能長歎一口氣,把衣袖揮揮,昂首前行。
當年,我沒有因為那些屈辱與挫敗,灰了志氣,我堅持自己的路,努力去做一個自己想要做的人,繼續追逐自己的夢想,相信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做人如此,部落格的寫作亦然。繼續堅持下去,或許勉強還有一丁點自己還能接受的尊嚴,如果沒有,亦無妨,畢竟我已如此走過。
I thank whatever gods may be.
For my unconquerable soul.
I am the master of my fate.
I am the captain of my soul.
與先生共勉之.
過譽了,努力做個自己想做的人,就夠了。
不信真理喚不回
20年
用一杯酒換回
終於
算不上是真理啦,只是一種生活態度,感謝。
藍老師,我可以轉載你這篇文章在我的網誌上嗎?
私人心情,私人故事,就請別轉載了,在這裡看就夠了。
喜歡看藍老師的電影評論,更喜歡聽老師講一些自身工作不為人知的所見所聞,以及生活應有的態度,受教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