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心去聽
那心是軟軟的鼻音
是一首首圓圓易散碎的歌
一叢叢淡紫 微透明的湘绣
被揉縐的寧靜
與行人擦肩而過
在花店的走廊上/馮青
人生,常因為偶然或者巧合,得著意想不到的啟蒙與體悟。
走進高雄市的橋頭糖廠時,看到一座座斑駁古老的舊房舍,恣意伸長枝椏氣根的老榕樹,再踩上滿地的落葉,聽見吱軋的乾裂聲,舊時代的幽靈似乎全都獲得了解放,全都竄出了塵封的老宅,迫不及待地說著滾滾往事,聽著歷史的跫音迴旋在耳際時,我知道,我被這座城市給欺騙了,不,更正確地講,是我自己誤解了這座城市。
世人以自己走進,或者接觸一座城市的方式,界定自己的認知。搭乘飛機或高鐵,進入眼簾的是當代的科技人生,坐上舢板或渡輪往來海河之間時,觸目所及的是高樓洋房的當代建築。是的,這是今日高雄,然而,昨天的高雄又是什麼情貌呢?答案,要看你問的是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或者四百五十年前的昨天?
城市的歷史總是靜靜地躺在街頭巷弄間,窩身在石牆車軌的夾縫裡,夾藏在史書的縫隙中,它一直都在,卻只因為我們無知,所以不曾感受到它的氣息。不過,電影卻有著悄悄解碼的功能,而且往往是在無意間跌撞而出的。
啟蒙的關鍵在於《淚王子》這部電影。
一位曾經在台灣成長,後來到了香港發展,最後又回到台灣為自己的青春記憶,留下吉光片羽的電影導演楊凡,悄悄在他的《淚王子》揭開了古高雄的書房一頁。
雖然,他在橋頭糖廠找著的是1950年代的南台灣記憶,然而,他開啟的潘朵拉盒子,卻也透露出再早五十年前的台灣傳奇。今年四月,在本書的主編連惠楨邀請下,我們來到了橋頭糖廠,一切只因為《淚王子》曾在此處取景,因為楊凡在《淚王子》中拍出了台灣電影極其罕見的「蒼涼卻又華麗」的矛盾視覺,然而,也就在尋訪拍片現場的足跡時,看著荒蕪的庭園,卻也就不免想起了郭子究老師的名曲《你來》:「你來,在清晨悄悄地來,當晨曦還未照上樓台,你踏著滿園的露水,折下一隻帶露的玫瑰,聽我向你細訴,昨夜的夢,夢中回到故園,故園是遍地落葉與秋風...」是的,一部《淚王子》講述的無非就是「夢中回到故園,故園是遍地落葉與秋風...」的那般既惆悵又蕭索的似水流年。那首歌,不只是唱給民國時期的人們聆賞的,同樣也適用於百年前曾來此開墾經營,最後卻埋骨於此的日本糖廠社長金木善山郎,是否也曾在這片落葉庭園中,思憶著故園?如今,他的石碑墓旁,除了落葉與秋風,也別無迴音了。
楊凡在橋頭糖廠中找回了台灣已經消失了六十年的景觀,人生只能有一個六十,城市卻能有無數個六十寒暑,問題在於,誰看見了這些隱形的六十年輪?那一層又一層的年輪,不就如此繫繞,也書寫著一座城市的記憶。
高雄不是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城市,史書上記載著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清朝擊敗明鄭部隊,佔領了臺灣之後,派了一百名水兵駐紮在打狗仔旗後,那是四百二十七年前的往事,當年的打狗,是何等模樣?那百名水兵發生了什麼事?歷史再不見記載。當然,更早一點,鄭成功的部隊在台南鹿耳門登陸後,又如何看待這個南台灣的漁港?又有多少駐軍在此?當地住民又是什麼關係?歷史更沒有留下片語隻字。
近一點看吧,咸豐八年(1858年),一紙天津條約,讓打狗成為台灣對外交易的通商口岸,漁港已然悄悄轉變為商港,除了英國人和法國人堂而皇之地來了,日本人呢?平埔族、南島人和福佬粤客又是如何通婚共處的呢?
炫耀歷史,是老學究的偏好與專利,但是站上橋頭糖廠舊址,歷史就已輕輕來毃門了。
日本人在佔領台灣的第六年後就設立了橋頭糖廠,那是西元1901年的決策與行動,從此農人和工人就忙著從當時最新式機具中將收成下來的甘蔗榨汁,然後再熬煮出蔗糖,一直到1999年才由中華民國政府宣佈停工,從糧食產業的基地為轉換為觀光旅遊的古蹟,糖廠由日本人奠基,即使改朝換代易主無數,但是古人氣息,建築手痕卻又歷歷在目,你很難想像,環繞著一座巨大榕樹與廣場而蓋成的水泥磚屋,究竟是宿舍或是管束所?要住人的空間,何以規畫得那麼狹小擠迫?不是想要困頓人心的責難空間,何以將人放入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空間?所有的問號,對照著建物的遺跡,彷彿又就得見了當年一燈如豆的物質窘迫年代,曾經在每座門後上演的心事了。
更特別的當然是無處不在防空洞、紅磚水塔和彈藥庫,糧食產業基地在戰爭年代中,自然成了軍事重地,進攻與防守的雙方不是都各有圖謀嗎?但是兢兢業業,唯恐權力失落的經營者,又如何抗拒時間洪流?又如何預想得到百年後,人們會以金甘蔗之名,在他們避難的防空洞裡,利用天然的黯黑空間,放起了電影,在長官訓話的大樹下,搭起了白幕,辦起了影展,陪伴著歷史的記憶,陪著只在想像的空間中依舊迴盪的警報聲響,聆聽,也觀賞著新世代的夢想?當年,所有的圖謀與策畫,早就在時間的安排下,換了新劇本來上演了。
橋頭糖廠曾經有傲人的生產力,曾經是製糖勢力南北擴編的風光基地,伴隨強大經濟力因運而生的自然就是一代接一代的權貴故事,雖然台灣人還來不及從糖廠往事中找出動人故事,然而對照王童導演作品《無言的山丘》中,那位對台灣礦工動粗絕不留情的日本廠長,似乎也有了古今參照的實例,那位廠場穿著和服,住著日式建築,但是迴盪在屋子內的樂聲,卻是留聲機傳播出來的卻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樂音。厚實的經濟生產力,讓橋頭糖敞的歷代糖長得能參考歐洲的巴洛克風格營建樓房屋宇,也得能橫向移植東洋故國的建築遺風,能古允今,歐亞混合的建血風格,不就是那個年代日本人標榜身份階級的重要符號嗎?
橋頭糖廠是個時空錯置的空間,是個歷史可以重新排比整理的空間。古蹟的文化定位,讓建物和文物得以停格,減緩後人的破壞;然而,古蹟特具的華麗的蒼涼,卻又提供了後人發想改造的動力,拍電影的人,隨意撥動著時空軸線,訴說著主題心情;辦餐飲的人,把營業的木板樓潻成了白宮,改成了藝廊;榕樹下,兩隻麥克風,三具喇叭,幾位日本遊客就在先人遊魂依舊徘徊難捨的空間中,唱出了日語歌曲的卡拉OK......
羅馬神話中,有一個最具象徵意味的特別神祉,名叫Janus,多數時期祂都有兩個頭,或者說兩張臉,一個往左,一個往右,或者說一張往前看,一張往後看,你可以說是他是門神,亦可以說他是時間之神,因為一張臉瞧望的過去時光,象徵舊時光的過去,另一張臉則在張望著未來,意謂著新年的新展望,橋頭糖廠扮演的角色無非就是高雄的Janus,在這裡,你彷彿瞧見了高雄的昨日,但是才一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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