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孤兒,我收容你,算不算恩人?
算。
你沒有飯吃,專偷同學的飯盒,我給你飯吃,算不算恩人?
算。
你的繼父有暴力傾向,不是好人,我提醒你,算不算恩人?
當然算。
如果人間闗係都可以這麼直接又容易地以問答形式做結論,也許一切簡單明白,問題是,人間常來不是如此二分化,鍾孟宏執導的《第四張畫》就採用著這麼簡單的邏輯,卻在幾經迴轉後,揭發出更多發人深省的本質。
《第四張畫》的男主角小翔(畢曉海飾演)一開場就遇上了父親病逝的惡耗,必需獨自面對喪事,面對一個人的生活,父親來不及,亦沒有拍攝寫真照片,靈堂上唯一的圖像就是小翔畫下的第一張畫像。
那是思念,紀念,亦符合儀式的必要,生命中的所有困窘,透過那張粉筆墨像,一併傾吐出來了。
小翔父親的告別式上,除了孝子,無人出席,禮官都好生尷尬,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時刻,卻來了一隊樂儀隊,那是父親好友聞訊趕來送老友最後一程。大家都是捉襟見肘的社會邊緣人,明明看見小翔就此孤苦一人,卻也怎麼都使不上力,關心無著,送行有心,照顧無力,《第四張畫》的開場,道盡了社會救助的無力,與人心冷漠的無情。
孤兒小翔,衣食溫飽,無人理睬,更無人聞問,活下去的本能,讓他找到蒸飯室,直接挑同學的飯盒吃食了,因此才讓金士傑飾演的校工有了出場的理由。他在操場邊緣的樹下找到了正在偷吃飯盒的小翔,略事告誡,就帶他回到宿舍,給他飯吃,然後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有什麼好哭的!」那頓飯是小翔父親過世後,他吃到的第一頓正餐,流下了感動又感傷的眼淚,人情之常,但是那一巴掌,打得他愣在當場。金士傑打那一巴掌的目的,其實是要打醒小翔的傷情與濫情主義,他自認以前在中日戰爭期間躲警報,家破人亡的少年歲月,遠比今日小翔的境遇苦得太多了,「不要裝可憐!」
那是菩薩心腸的金剛怒目,但是怒目的菩薩就一定要霹靂手段嗎?
金士傑的現身,基本上是社會救助體系完全失靈下的救生圈,小翔需要,小翔仰靠,一老一少騎著單車的身影,毋寧是《第四張畫》最溫暖的黃昏風景。但是,照顧貧弱的父權長者,就能夠這樣一個巴掌管束小孩嗎?家庭暴力,一定要搭配著這麼堂而皇之的威權論述嗎?多少人會因為後來的相依為命,就接納,也原諒了暴力的遂行嗎?
沒有人懷疑金土傑對小翔的愛,但是多少暴力以愛之名恣意肆行,卻又渾然不知不覺呢?金土傑在返回中國老家之前,特別去探視小翔,一眼就看穿了戴立忍的心口不一,於是對小翔提出了警告,那是摯情,然而,那個巴掌的陰影,卻一直是揮之不去的烏雲。
父權的烙印究竟有多深呢?金士傑常帶著小翔去廢棄的舊宅找尋堪用,可用的物品,那不算侵門踏戶?那不算小偷嗎?大人有大人的藉口,但那也是小翔後來隨著納豆開始去闖空門的「身教」前例,那個巴掌的暴力陰影,日後會在小翔生命的那一個章節發揮影響力呢?《第四張畫》的那一巴掌,其實是非常震撼的一計父權符號。
同樣的暴力也落實在郝蕾身上,她算是半個媽媽桑了,為了替手下擋客人,不但被撥了一身水,還得獻身替代,「顧客至上」的資本主義暴力,同樣讓人看了心驚。
郝蕾承受的男性暴力,最後也都讓小翔一一目擊。小翔半夜睡不好的理由是常夢見失蹤的哥哥,心中有不祥之感,卻無以名狀(那一部份,要算在戴立忍的暴力賬上),想找母親取暖,卻遇見爛醉如泥的母親,男性的剝削,消費大爺的暴力德行,也如一層無形薄網,悄悄罩了下來。
人生的暴力無所不在,隨著暴力調整生命曲線的我們,不也是暴力方程式下的產物嗎?《第四張畫》的暴力論述,可直追奧地利導演麥可.漢內可執導的《隱藏攝影機(Caché)》,規模雖然略小,殺傷力卻不容小覷。
看了下今年金馬獎的評審名單,十分看好這部【第四張畫】拿到最佳劇情片或最佳導演,片中每個角色的表現都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