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電影節的官網上,用了四十七個字紀錄了評審們對於劉嵩執導的《黃羊川》獲得最佳紀錄片的得獎理由:「這是一部電影美學構圖而整體製作完整的優質紀錄片,導演以一個外來者的角度,紀錄黃羊川的農村生活。」我明白前二十四字的意思(雖然有一點似有漏字,語焉不詳的感覺),卻無法體會後面二十二字的指涉為何。
基本上,《黃羊川》是一部構圖極其用心,敘事結構也大膽破除傳統框架的紀錄片,「畫中有詩」是導演劉嵩追求的第一境界,避開語言的形容詞魔障,努力實踐莊子齊物論中「大辯不言」的境界,也成就了電影畫面最成功的魅力所在。
用鏡頭創造想像,用鏡頭回答疑問,是劉嵩「不講話,觀眾就能明白」的第一個成就。
盲人樂師陳開友的背影展開,從整裝、束琴到調弦,你只看得到陳開友的背影,卻看不到他的臉,他的人,為什麼要這樣拍?觀眾的心中才浮起了問號,劉嵩的鏡頭就已經悄悄轉到了陳開友的側面,觀眾看見了他的目盲,問號得到了紓解,再看著他坐在山頭彈著三弦琴,聆聽著他用音樂訴說起他對土地的感情時,琴聲雖然依舊單調黯啞,卻少了悲涼,映照高度美化的畫面,回歸到盲人音樂家從悸動出發的創作動力,以及渴盼共鳴的心靈世界。
累積,則是紀錄片最大的能量來源。
《黃羊川》中有一條小河,前後出現了三回。河面雖不寬,河水亦不湍急,但是依舊得搭橋才好行走過河,於是先有工人把石板與木條扛在肩上,涉水搭橋的「施工」見証;既而又有牧羊人驅趕著羊群過河,羊頭原本有些遲疑卻步,但是羊族已簇擁而上,它也只能咬牙向前,羊兒就是這樣順著人類的文明前行;當然,文明圖利的還是凡夫俗子,最後一回的場景則是一群學生穿起母親親手紮針縫製的棉鞋上學去,穿過原野,度過河床,有橋就不再涉水,就不怕浸濕了織錦棉布鞋......在第三回的過橋場景前,劉嵩花了一小段篇幅呈現了女性紮針穿線縫布鞋的場景,然後才是過橋,最後才又回到教室牆外,女同學們一字排開,各自展示著鞋子花色的場景,工程文明讓人類的愛心有了更清楚的印記。
黃羊川位於中國西北的黃土高原上,多數人其實很難清楚指認出其地理座標位置,聆聽陝北方言也極其吃力,但是劉嵩從電影一開始就以滿山盡是羊吃草,羊兒依序過河床,白羊、黃土、青山與藍天的顏色與圖案對比,都在訴說人羊一家親的「放牧人生」,羊是人類的衣食父母,羊卻也靠著人的引領逐水草而居,彼此的依存關係相當清楚,然而,《黃羊川》不是只會寫優美的山水詩,一旦碰觸到現實利益糾葛時,也同時忠實呈現出牧人取羊毛的蠻橫與無情,牧人取羊毛,一點都不溫柔,不是像刮鬍子的男人那樣,拿起鬍刀,燙點熱水,輕潑羊身,優雅而溫柔地從羊背上刮取羊毛,而是猛捉羊毛,硬扯硬割,只會嘜嘜叫的羊兒,無從抗爭,只能閃躲,但是每一回的拔毛,都讓你明白了它身上的痛,最後,你還看到一隻隻身上羊毛七零八落,硬被剝成癩痢頭似的斑斑點點半裸羊,驚魂初定地回到草地上繼續低頭吃草,千百年來,它們的基因早已書寫進所有諸如逆來順受,甘之如飴的符碼,它們早已習慣沈默默承受,羊都不說話了,人世間其他的形容詞又如何表達它們剛剛死裡逃生的血脈賁張呢?
食物鏈是生命現象之一,生死取用,都是帶動生命流轉的一種律動,是非對錯,很難有標準答案,批判或歎息,都難免矯情,從看見,再呈現,創作者的感觸與論述,其實都已盡入影像框格之中,明白的人一看就懂,無需再用話白補強了。
A picture says a thousand words,犀利的影像絕對可以取代所有的形容詞與名詞,一旦擁有了強飽滿也夠震撼的影像,你就不會想要再借用低沈的嗓音,煽情的言詞或音樂來做註解或點題說明了,《黃羊川》先拍到了足夠的影像,因而才得以讓創意與美學有了可以交叉實踐的空間,我相信那是拍攝者先有了心靈的悸動,才進而從技術面上找到了落實悸動的手法,從《黃羊川》的圖像上,你看到了用技術雕琢美學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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