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謝晉：相逢威尼斯

黃昏時刻，同事打電話通知我：「大陸導演謝晉過世了，享年85歲。」

外電也有簡短的說明：「謝晉是17日傍晚抵達浙江上虞參加昔日母校上虞市春暉中學建校100周年慶典。18日早上7點40分左右，謝晉下榻的酒店服務員發現，謝晉已經停止呼吸。」

我見過謝晉導演多次，其中有三次都和台灣電影在國際影壇的賽事有關。

初見謝導演是在1989年的第46屆威尼斯影展上，那一年，台灣導演首度有侯孝賢導演的作品《悲情城市》獲選參加競賽，台灣的主要平面媒體都派了記者前往威尼斯的麗都島上採訪影展。

幾位前往採訪影展的記者都是國際影展的菜鳥，沒見過大世面，不懂相關規矩，但是不懂有不懂的闖盪法，多跑多問是不二法門，放下行李，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到麗都島上知名的DES BAIN大飯店去朝聖，原因無他，威斯康堤的《魂斷威尼斯》就是在那兒取景的，嗞嗞嘠嘠響的木頭地板透露著古老與華麗竹方氣息，然後，一轉身就看見了一張華人臉孔，「謝晉導演嗎？」我心頭一驚，這麼巧，還沒開始玩耍，竟然就可以開始採訪了？

那個年代，中國媒體還不時興派記者到海外採訪，麗都島上能夠看見的華人臉孔不多，除了《悲情城市》代表團，還有台北記者團，其他就是擔任金獅獎評審的謝晉導演以及他的隨行翻譯了。

語言相通，加上見面三分情，謝導演也很熱情與我們打招呼，「評審心情啦？」評審標準啊？」有的沒的問題大夥忙著瞎問，謝導演當然什麼都不會說，臉上笑瞇瞇的，嘴上可是緊緊縫著，不輕易透露口風，問了十多分鐘，根本沒有什麼好寫的。

第一回合，我們慘敗。

第二回合則是《悲情城市》記者首映場，謝晉跟我們一起看電影，謝晉這一票很重要，他要是支持侯孝賢，《悲情城市》的勝面就穩得多了，謝晉聽得懂台語嗎？知道228的歷史嗎？我們開始杞人憂天地當起愛國記者，自告奮勇地黏在謝晉身旁，「導演，如果你聽不懂台語，我們可以翻譯給你聽哦。」謝晉笑笑沒有拒絕，他當然知道我們的心情，除了翻譯兼說明之外，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是我們「貼身採訪」的最佳寫作素材。

雖然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但是依稀記得那天上午，整座Casino劇場就我們幾位台灣記者在聒噪，其實謝導演很安靜地看片，黑暗中，我們其實沒有三句以上的對談，他對電影中的閩南語、上海話和日本話都不陌生，二二八的歷史他也不陌生，陳儀的浙江話廣播更難不倒他，我們的翻譯工作其實是白搭的，當然，電影演完之後，他也只是簡單應付我們說了幾句：「很好，很好！」怎麼掰，也掰不到一百字。

第二回合，依舊是謝晉勝。

參加影展或電影節，最後高潮就在於能不能得獎，評審依例不能對外宣布名單，記者必需各顯神通，多數都是不得其門而入的，到了頒獎前夕，《悲情城市》先得到了拍板電影雜誌頒發的ciak獎，但是能不能得到金獅獎呢？沒有人知道（少數知情的人更不能走漏風聲，所以都是一臉木然，茫茫地打著高空）。於是我決心直闖謝晉的房間。

那天晚上十一點，我撥了電話進謝導演房間，導演還沒睡，但是我該怎麼問呢？開門見山？肯定很快被掛電話，只好兜著圈子走，但是頒獎前夕的問候電話擺明了就是要問得獎了沒？這點心思都看不透，那裡還能安坐導演椅？磨了半天後，他終於鬆口說了句：「你們不會失望的。」謝晉並沒有明白告訴我《悲情城市》得獎了沒，但是能說的，他都已經委婉表白了，剩下的，就自行解讀吧。

我也不是笨蛋，這一句話，還不夠寫新聞，於是改口問是最大獎嗎？其他人怎麼看？有沒有爭議？順不順利？你有沒有什麼期待或遺憾？所有想得出來的問題就是一個接著一個問，我相信，只要謝晉回答，就一定有內容了。結果雖然不是有求必應，卻也拉拉雜雜講了不少。依依不捨地掛了電話之後，我立刻開始振筆疾書，「你們不會失望的。」就成為我的導言，千言報導透過傳真機傳回台北，向聯合晚報的讀者預告了《悲情城市》即將在威尼斯影展摘下台灣電影第一座金獅獎的喜訊。

第二天中午的記者會先行宣布了得獎名單，晚上的頒獎典禮上，謝晉笑瞇著眼對我捉狹說：「小藍，你沒有失望吧！」我只能故做生氣地說：「你都不肯多講一點啦，否則我會寫更多。」

第三回合，還是謝晉勝。

但是我不在乎，台灣獲勝，《悲情城市》獲勝最重要。我這輩子還不曾廿四小時不停地寫稿，先寫晚報，再寫日報，再寫晚報，再寫日報，一萬字接一萬字地傳回台北，迎接台灣電影的第一場勝利，寫到最後，其實字跡都糊了，人也昏了，還記得最後還是聯晚的主編打電話叫醒了趴在桌上的我，「喂，不是還有一篇嗎？」

二十年前往事，今天聽著謝導演往生的消息，重新又在心頭甦活了起來，謹為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