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電影曾經有過黃金盛世,當時,「無片不歌」成為最通俗實用,也最譁眾的手法,因為在資訊貧乏的年代裡,先有電影主題曲出現,就能帶動電影票房,幾乎是電影人篤信不疑的行銷必勝策略。
李行的《小城故事》,直接用同名歌曲破題;胡慧中靠著一曲「橄欖樹」,就在《歡顏》的開場戲吸聚了影迷的關切與熱愛;影迷或許已經忘記了《金大班的最後一 夜》的女主角姚煒是何許人也,但是「最後一夜」至今都還是最讓人盪氣迴腸的經典情歌;同樣地,「一樣的月光」和「酒咁徜賣嘸」也是《搭錯車》最讓人難忘的 兩首歌。
這些電影都有嚴肅的創意,但是從來不曾忘記要讓觀眾開心,能夠從動聽的歌曲中,享受到呼應主題的極致美學。讓觀眾開心,也讓自己的創意能夠深入觀眾的心 房,其實是很重要的交心工程,台灣新生代導演周美玲和魏德聖堪稱是最努力經營音樂情境與氛圍的兩位創作者,周美玲從《豔光四射歌舞團》、《刺青》到《漂浪 青春》從來都不曾忽略音樂元素,而且戮力創新;同樣地,魏德聖的新作《海角七號》,也試圖要來恢復台灣電影盛世,他的策略之一就是再來拍個歌唱片吧。
歌唱片的成功前提是讓歌要能自然顯露,刻意安插就太造做,《歡顏》中的胡慧中是歌廳駐唱歌手;《搭錯車》的劉瑞琪是拾荒人家小孩的歌壇突破史;《豔光四射歌舞團》和《漂浪青春》的女主角同樣以歌唱表演為業,主角的職業讓歌曲有了合理出現的空間與邏輯。
《海角七號》的兩位男主角都是歌手,台灣的范逸臣和日本的中孝介,外型討好,再讓他們各自飾演歌手,要他在亮相唱歌,一切就合情入理。
首先是范逸臣飾演的阿嘉帶著悲傷與哀恨,敲碎吉他,告別台北,導演不想再讓大家看見他到底受過多少創痛,光靠一把碎裂的吉他,就足以讓人了解他的歷史與夢 想。從台北回到恆春,他的人生從代班郵差開始,一輛包著綠布的冒牌郵便車,說明他不得不接受人生現實,稀里呼嚕就得上陣的無奈。然後,繼父要求觀光飯店既 然要請日本人來宣傳飯店,就一定要請當地樂團做前導,其實就是讓阿嘉重拾最愛,重新出發的踏腳石。從來不能好好對話的這對繼父繼子,反而得能從音樂的交集 上看到說不出口的親情與愛心。
接下來,魏德聖從業餘和專業兩個層次上來推動劇情。從專業觀點來看,臨時組成的雜牌軍當然不夠專業,從才藝大賽到呼攏成軍,業餘樂手的主要功能就是創造歡 樂,以不合諧的趣事打造不可能的夢幻,但是台灣人的靭性與豪情,往往也就得能在最貧瘠的土壤上開花,錯誤百出的五音不全固然讓人搖頭爆笑,但是越來越有模 有樣的調整與琢磨,也就有了轉機與期待。
關鍵還是在於阿嘉。團員都是業餘雜牌軍,只有他是職業樂手,他能不能在三天之內寫出兩首歌,符合前導開唱的基本需求呢?劇情的設定對阿嘉必定是壓力,他寫 不出來也是必然的困境,於是六十年前的七封情書,當下一團混亂的速食愛情,同樣在餵養著阿嘉饑渴的心靈和枯竭的創意,魏德聖把神秘留到演唱會上,當阿嘉開 始唱出他熬出來的「國境之南」時,世界就全都變了。
海岸邊傳來的歌聲這樣輕輕唱著:
「如果海會說話 ,如果風愛上沙
如果 有些想念遺忘在某個長假
我會聆聽浪花 讓風吹過頭髮
任記憶裡的愛情在時間潮汐裡喧嘩
非得等春天遠了 夏天才近了
我是在回首時 終於懂得(也許天氣 永遠會那麼熱)
當陽光再次回到那 飄著雨的國境之南
我會試著把那一年的故事 再接下去說完
當陽光再次離開那 太晴朗的國境之南
你會不會把妳曾帶走的愛
在告別前用微笑全歸還…」
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這是動人情歌獨有的力量:讓人安靜,讓人窩心。同時,你也彷彿已經可以預見未來的發展了。「國境之南」一旦有了這種情緒感染力,《海角七號》的音樂煽情元素就成功了,因此,原本待在後台等著出場的中孝介也聽見了阿嘉的磁性魅力,他不怕競爭,也不怕被人搶走了光芒風頭,遇強則強,他比誰都有信心。
但是魏德聖對中孝介確是另有安排的,他和阿嘉不必互別苗頭(雖然台灣人真有輸人不輸陣的血氣),那太老套,而且真要場上決勝負,其實也不近情理。惺惺相 惜,其實是《海角七號》最寬闊的歷史觀,愛情如此,音樂更是如此,所以魏德聖讓中孝介在下午就先來場綵排,用最乾淨的嗓音唱出了巨星的風範,他的示範讓阿 嘉都不能不佩服,也才有了最後更要一拚的全力彈跳。不是要壓倒對方,而是展現自己最強最好的一面,星月真能交輝,好漢真能惺惺相惜,人生真能如此,就是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絕佳美景了。
所以,最後不是台灣人勝過日本人或是日本人壓過台灣人的老套問題,而是讓日台歌手都能在同一個平台上,合唱出最美麗的歌聲,這時就有了「野玫瑰」,一首不 分國界,不論老少都能琅琅上口的名曲,音樂沒有國界,所有的歷史傷痛與愛恨得失,很快都會過去,只有藝術會長存,動聽的歌曲不但創造了美麗的視聽感動,同 時也呼應了電影主題,有情有思,音樂之美,早已帶著觀眾飄飄飛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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