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非常神秘,有的人就能無中生有,平地起高樓;有的人則是饑渴地汲取各種資訊,猛然有一天,就悄悄滲透進作品之中。
黑澤明導演相信的卻是「創造就是記憶(creation is memory.)。」
多年前,台灣媒體爆發了知名女官員和男友間的光碟事件,遭朋友出賣偷拍,私生活全都被人看光光的女官員還因此出面向媒體與大眾下跪道歉,那一年,我就特別向年輕朋友介紹黑澤明執導的《醜聞》,一方面是議題相近,一方面則是向年輕人介紹女主角李香蘭(山口淑子)。
黑澤明在「蝦蟆的油」中坦承他拍攝《醜聞》的動機是因為看到了電車上的雜誌廣告以聳動的標題寫著:「誰奪走了xx的貞操」,大師認為雜誌社為了促銷,不惜愚弄受害人,吃定受害人,根本不是言論自由,而是言論暴力,所以就扮演起正義之士,要來挑戰這樣的畸形社會風氣,拍攝了他自稱是螳臂擋車的捍衛正義作品《醜聞》。
《醜聞》描寫李香蘭飾演的知名歌手旅行途中巧遇畫家三船敏郎,機緣湊巧就搭上了他的摩托車,但是兩人同車之行,卻被坐公車旅遊的雜誌記者發現,於是就捕風捉影做了驚人的獨家報導,兩人被迫鋌身捍衛名譽,狀告雜誌,志村喬飾演的律師蛭田自告奮勇地替他們規畫官司,不料卻在最後收了雜誌黑錢,出賣了他的當事人,後來才明白蛭田是為了病中缺錢的女兒才出此下策。電影或許太想批判下流媒體,主持正義,以致於論述直接,意外轉折不多,但是志村喬到善心善人,變成怯懦小人的轉變,卻讓人看見了生命黑暗角落中的卑微與無奈。
其中最難忘的一場戲就是眼看官司即將勝訴,大夥人就在除夕到小酒館慶祝,酒酣耳熱之際,現場樂師即時彈奏起「螢の光」的吉他樂聲,「螢の光」就是蘇格蘭人的名曲「Auld Lang Syne」,也就是台灣人也會琅琅上口的「驪歌初動,離情轤轆,驚惜韶光匆促…」在小酒館貪杯買醉之人,多數都是心情不好的失意人,所以一旦樂聲揚動,每個人似乎都會勾起心頭悔恨,因而就著「螢の光」的樂聲高聲吼出心中塊壘,此時的蛭田也就放浪形駭地跟著高歌,都想把傷痛往事留給昨天,寄望來年會更好。
這場小酒館的真心戲,其實預告著蛭田心中藏有極多秘密,他不是不明白人間的是非真理,也不是不懂職業及朋友道義,但是人生不是非黑即白,非左即右的簡單路途,他接受誘惑出賣朋友,同樣有他不得已,而且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為了照顧女兒不惜出賣道德與尊嚴的兩難尷尬,反而讓《醜聞》批判冷血媒體的嚴肅命題急轉成父女人倫的催淚煽情了。志村喬飾演的蛭田也因而取代了李香蘭與三船敏郎,成為《醜聞》的真正主角。
黑澤明後來在「蝦蟆的油」中特別指出,電影裡的人物各有其生命,無法任憑作者的安排,自從蛭田這個角色出現在劇本中,筆下就如有神,一直順著蛭田的人物與對白去發展纏繞,直到電影拍完之好,有一晚黑澤明路經一家名叫「駒形屋」的小酒館時,才赫然驚覺,蛭田這個角色不是平空創造出來的,他在做助理導演時常在這家小酒館混,因而見到過類似蛭田這樣的人物,三分酒意之後,就不時向老闆及鄰近客人訴說著自己的美麗女兒,老闆要他別喝了,回家去陪女兒吧,他才又說女兒得了重病,神情滿是失落與無助…青春時期的偶然巧遇,就這樣跑進了黑澤明的大腦皮層下,等到他要拍片時,也就悄消跑了出來,佔據了主角位置,這就是黑澤明所說的:「創造就是記憶。」
「因為,過去的經驗和讀過的東西一直就留在記憶深處,成為我新創事物的基礎。我不能無中生有的。因此,從少年時期開始,每讀一本書時我就會順手記下閱讀心得,記下反應,以及讓自己感動的原因,久而久之,累積了不知多少本筆記本,每回我要去寫劇本時,我就會重讀這些筆記,從中總是可以找到讓自己突破瓶頸的靈感,即使只是一句對白,也可以從筆記中找到線索。」黑澤明如是說。
閱讀可以蘊藏靈感,生活也可以,差別在於我們用什麼方式在閱讀、生活、記憶和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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