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灑鹽肯定很痛,心中的傷口接二連三被命運給挖出來,那種痛又何只是肉體的撕裂足以形容?那是靈魂的撕裂,南韓女星全度妍在2007年作品《密陽》中,就以撕裂靈魂的演技,贏得坎城影展的最佳女演員獎。
《密陽》是南韓導演李滄東離開文化觀光部長一職後,重回影壇執導的作品,電影不玩特效,不搞懸疑,一切以人為主,全度妍在片中遭遇的痛,就像一般人也可能遭遇的痛,因為平凡,卻在她不凡的詮釋下,讓人刻骨銘心,一看難忘。
密陽其實是南韓慶南的一個地方名稱,也是電影女主角申愛(全度妍飾演)亡夫的故鄉,她在丈夫死後決心帶著小孩回到丈夫的故鄉開始自己的人生,選擇密陽自然是希望更貼近丈夫曾經成長呼吸的城市,憑藉思念,找到勇氣,繼續生活。
但是車子還沒到密陽就已經先拋錨了,打了半天電話才找到宋康昊飾演的修車師傅宗燦來接她們,於是她就順口問了宗燦:「密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傻愣愣的宗燦不會回答,只會嘿然傻笑,密陽就是密陽,一時之間還真的找不出妥善的形容詞來介紹這個平凡至極的小城鎮,但是這時候電影片頭浮現了,密陽的英文片名就叫做《Secret Sunshine》,指的是「秘密的陽光」,那天陽光正豔,誰都希望是朗朗晴天,烏雲無蹤,偏偏陽光天意卻不是凡夫俗子能夠理解的。
申愛有一丁點積蓄,也會彈一點鋼琴,所以她一方面想要在密陽購屋置產,另一方面則靠當鋼琴教師來維生,但是孩子很皮,常讓她沒輒,外表堅強的她,卻有著無法言宣的寂寞,她本來想要重新站起來,走出喪夫的陰影,不料,露白的錢財帶來了壞心歹徒,綁架了孩子還撕了票,她強忍悲傷接受宗教的洗禮與慰藉,正想要寬恕殺人兇手時,才發覺對方已早一步成為上帝的子民,早已被上帝洗淨了罪惡,失望又悲憤的申愛不禁就發狂了...她開始仰頭怒目望天,質疑全知全能的上帝...
全度妍的演技其實是刻畫一位悲傷的女人,每回想要從創傷中站起來,勉強縫合好了傷口,卻又再被撕開,在舊傷口上刺下更深更痛的一刀,導致她從接二連三的挫敗中逐步崩毀,她的堅強正是她的脆弱,鎮靜正是哭嚎,微笑正是絕望,理應對立的情緒就如同她生活的那些悲劇一般全都集匯在她的身上,受苦的靈魂如何承受那份被踐踏的痛呢?全度妍就在逐步失控瓦解的肢體理性中,讓觀眾感受到她錐心刺骨的那種悲憤。
全度妍在電影中的所有選擇原本都是要療傷的,不料卻導致逐步的崩毀,在心理邏輯上,不但深情,而且動人。首先,重回亡夫的故鄉,其實就是舊情難忘的純真思念,表面上,她不想沈緬往事,想要自力更生,本質上,卻以行動訴說了她內心最大的不捨,別人是拋開過去,重新起步,她卻是回到過去,要在丈夫的氣息中找到新生的力量,她的癡,因而動人,她的徬徨,卻是非常巧妙地躲藏在她的軀體內,李滄東用了她唯一的鋼琴演奏,讓大家聽見她指法凌亂的內心張狂,委宛卻淒厲,後來的種種不幸,也就更讓人不忍。
其次,明明就是弱女子,卻意外被歹徒綁架了孩子,要高額贖金,卻又狠心撕票,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敢置信,不能接受的命運蹂躪,李滄東導演先安排了一場母子捉迷藏的戲,讓孩子的失蹤可以在母親和觀眾的心中油生只是一場躲迷藏的期待,偏偏事與願違時,那種重創才更強烈。接下來,申愛想要求援,卻是看到只會唱卡拉ok的宗燦,她孑然又絕望的踉蹌腳步,準確刻畫出無助女人的悲傷神態,這和她後來跌撞認屍、步履踟躕的矛盾猶豫亦有異曲同功之痛。最後,孩子火葬場上,祖母哭得死去活來,申愛卻是木然枯槁,婆婆氣得罵她無血無淚無真情,但是觀眾都明白她已經痛到無淚了。
申愛努力要做堅強的女人,在喪夫喪子之後,她投身了基督教團契,接受同功和牧師的撫慰與諄勸,也信服了「愛你的仇敵」的博愛精神,於是帶了花束要到監牢裡去探視殺子兇手,對方其實是悔罪的,態度也是謙卑的,然而就在她還沒有開口說:「我原諒你。」之前,兇手卻告訴她說:「上帝已經原諒我了。」原來他也在牢房中信了教,承認自己是罪人,也獲得上帝的寬恕與原諒了。申愛呆了,她不敢相信,她沒有送出花,出了牢房,她就暈倒在停車場上。
為什麼?為什麼上帝不給她機會?為什麼上帝要搶走她原諒敵人的機會?這時候的申愛進入到她的心靈傷口第三次被人挖刺的絕望時刻,命運奪走了她的丈夫和兒子,全知全能的上帝卻連恩賜、寬恕的救贖機會也搶走了,了無生趣的她開始會去挑釁上帝,去撩撥神父,去行竊唱片、去破壞禮拜聚會,總是用含恨的眼光望著天,似乎就對著天上的父說:「這就是你要的嗎?」
有的人,悲傷時會安靜地蜷縮哭泣,然而申愛卻是幾度起身又仆跌,沒有人可以幫得上忙的,即使癡情的宗燦,也只能在旁說著冷笑話,完全使不上力的。然而,李滄東的戲劇人生總是在寒徹骨中還得見一絲生機,申愛後來從療養院中出來,宗燦陪著她去美容院,偏偏美容師卻是兇手的女兒,剪沒兩下,申愛就氣憤得站起身來走人了,她只是凡人,心中還有恨,不想再與仇人有瓜葛,然而回到家中,拿出鏡子和剪刀,她還是自己動手剪髮了,日子與生命都是自己的,她會自己料理的,這時鏡頭悄悄轉向花園旁的爛泥巴,那是往事的素描,也是未來新生的土壤,秘密的陽光,繞了迂迴的一條人生路,悄悄射穿了庭園,也為《密陽》全片留下了美麗的歎息。
留言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