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曼:典型在夙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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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我發表在九月號誠品好讀上的全文,雜誌篇幅有限,做了刪節,網路則可以全文刊載,或許大家可以明白我寧願在網路書寫的心情了。

典型在夙昔,通常用來形容人的道德文章;但是用來形容89歲辭世的瑞典電影大師柏格曼,卻是因為他實現了多數電影人心嚮往之,卻難以契及的夢境。

一切,都要從法羅島談起。

2007年 8月18日,柏格曼的遺體安詳地裝進松木棺木中,安葬在法羅島(Fårö)的墓園中,打造他棺木的木工就是替他設計興建法羅島住宅的木工,1960年4月因為看景發現了法羅島,就愛上了視野開闊,陽光充足的法羅島,他曾說一輩子都在找尋一個可以永不離開的地方,位於波羅的海上的法羅島就是他的選擇,果然他永遠安息在那個島上,實踐了心願,不必再離開了。

瑞典位於北歐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東部,對多數人而言,北歐已近天涯,瑞典東南外海有個戈特蘭(Gotland),島的北方跨過一條小小的法羅海峽就是法羅島,法羅島的原義指的是「遠方之島」,堪稱是天涯之外的天涯了。

法羅島全島只有111平方公里,迷你精緻,開闊又荒涼的原始山林景觀適合小型農牧,也吸引許多瑞典政客夏天時來此渡假,柏格曼在這座島上搭起一座攝影棚,拍過七部電影,還吸引了俄國大導演塔科夫斯基來到這裡拍了最後作品《犧牲》,但是最大的傳奇卻是他在這座島上開了間私人電影院,柏格曼曾說:「我是島上最快樂的人,從來不覺得孤單,主要就是因為我有一間私人電影院。

這座電影院每天下午三點開張,柏格曼會從自己收藏的片庫中,找出他想看的電影,有時候是默片,有時是有聲電影,他偏好自己裝好拷貝,然後轉動拷貝,再快步溜進前座,開始當起觀眾。

他很用心對待自己珍藏的電影,一遍又一遍地看,從不嫌煩,熱愛電影的他,則偏好睡覺前,就躺在床上打開電視,播放起不必用大腦觀看的娛樂電影(伍迪艾倫透露說:他常看007電影。)

愛電影的人誰能擁有私人電影院?每天放電影給自己看?美國名導演馬丁.史柯西斯大概是少數能像柏格曼看齊的幸福電影人了。然而在二十一世紀DVD普及的年代,在投影機和大銀幕廉價的年代,私人電影院的登堂入室已非難事,更非奢侈,領先風潮四十年的柏格曼算是首開風氣的古典先鋒,至於他拍的藝術精品常讓庸俗大眾沈沈睡去,反而是他得借助娛樂凡夫俗子的007電影,才得以酣暢睡去,則是另類的人生反諷了。

交通不便的法羅島則是提供了他與世隔絕,避開媒體的私密空間,柏格曼曾與記者起過爭執,還出手打過對方,打完人還高喊很爽,因為只要打了對方,日後對方就不得再寫影評罵他了。法羅島的私密空間,讓他得以避開八卦媒體的追逐,安靜地過著自己的歲月,他的葬禮上就只有五十位賓客參加,外電只能靠專屬攝影師提供的照片發布他的葬禮新聞,他在自己的土地上維持了私密與尊嚴,這,正是當代電影人衷心渴望,卻難實現的夢想啊。

柏格曼曾經這樣定義著自己的一生:「我覺得自己一直是個變戲法的魔術師...拍電影時就是運用別出心裁的儀器來矇騙觀眾,把他們帶上帶下,教他們發笑,或者害怕驚呼,或者感動落淚,這一切都教我覺得自己是騙徒,同時也是魔術師,我玩騙人的把戲,但也不過是個雜耍的藝人罷了,只是我用昂貴的儀器來騙人。」

但是,認為電影是他這輩子最昂貴情婦的柏格曼,最傳奇最神秘的章節就在於他拍的電影那麼長那麼悶,主題那麼沈重,畫面變化又不多,為什麼不但部部作品都廣獲影評肯定,同時還在1960年代創造藝術電影的票房風潮,讓他得能一部電影接著一部拍下去,連拍了五六十部?

生逢辰,趕上藝術電影風潮,自然是原因之一,堅持自己,追求高峰,絕不妥協則是原因之二。1960年代是二十世紀最輝煌的傳奇十年,傳統價值被質疑、顛覆和唾棄,人們接受各種可能的藝術形式,柏格曼在那個年代中,盡一己之力,在電影中追問生命的意義,潛入生活的深淵,嘗試各種實驗手法,他說:「人生最快樂的事無非就是坐在書桌前,不為任何人或何目的而寫作。他說:「創作是抵抗毀滅惡魔最有效的方法。」他說:「一個藝術家,如果沒有哲學思想,便只是個供玩樂的藝人。」他實踐了自己的信仰,掌握住了能夠充份展示自己的時機,每一出手都是厚實綿密的硬招式,對後世的影響更是無盡深遠:伍迪.艾倫坦承是他的信徒,受到柏格曼影響改變了創作主題和風格,台灣中生代導演王童的《策馬入林》有群馬奔馳山崗稜線的遠眺畫面(那多像是《第七封印》最後的死亡之舞啊?)...。

柏格曼告別了人間,但是他的作品持續有波紋盪漾在後代創作者的心中,年輕時的柏格曼曾經懼怕死亡,他怕的不是死亡的痛,而是怕人死之後得面對太多的噩夢,而且永遠醒不過來,只能繼續在噩夢的世界中掙扎沈淪;中年後,他則說:「死亡是生命的現實...死亡是表現人生現實最奇妙的方法,唯一要在意的是不要讓死亡變成了植物。」他的電影讓死亡昇華成為可以與死神對奕抗爭的議題,他的人生讓死亡變成世人傳頌的傳奇,法羅島上低調清冷,不落俗套,不譁眾取寵的私密葬禮,就是他最後完成的個人風格紀錄片了,一切就像他說的:「電影,是我唯一可以找到平靜,讓魔鬼遠離,無人可以觸及到我。我可以安靜地在黑夜中旅行,不是畏怯,而是逃避:我可以合法地消失。」

失去柏格曼,我們會遺憾的十個理由

我愛在早晨觀看柏格曼的電影,只因為剛起床的人,養足精神,吸收力最強,面對柏格曼的作品,就不會被瞌睡蟲給誘拐了。

一旦你能和柏格曼的影像對話,觀影時光頓時就有了趣味,也才會發覺柏格曼從來不是那麼嚴肅的人,他很愛偷渡,很愛私藏密碼,問題在於多數的人總被他的魔法棒給催眠,錯失了他慧黠卻又隱晦的創作心情。也正因為聚精會神地觀看了柏格曼,你才會歎息:「哇,電影竟然可以這樣拍!」你才會發覺,柏格曼新創的諸多手法,後來竟然成了後人跟進的電影文法了。

一,他是特寫之王

作品:假面/魔笛

電影的秘法在於放大一切,放大人生,放大夢想和美麗。「特寫鏡頭」就是放大的魔法棒,也是一種強迫觀看的方式,柏格曼最愛拍攝女主角的臉部特寫,在局部放大的審視下,我們看見了《假面》中麗芙.烏曼青春正盛的肌膚和氣質,同時也透過細部的肌肉悸動,可以看見、思想和感受到這位突然失去語言能力的劇場演員所面臨的人生危機和心靈起伏。同樣地,《魔笛》中一再出現的觀眾臉部特寫,則是紀錄了歌劇聽眾與莫札特對話的心靈洗滌歷程。

二,他驚悚了夢境

作品:野草莓

希區考克曾經在《意亂情迷》中透過畫家達利的造景,表現了飄渺夢境中的超現實主義氛圍和隱藏的心靈挫敗謎團;但是柏格曼寧願自己來,沒有指針的時鐘,沒有五官的臉孔,瞬間萎敗的肉體,從失控的馬車上滑落的棺木裡,躺的卻是自己,而且死屍還會伸手拉住自己,駭人的夢境,清楚鋪陳了年邁教授害怕死亡的惆悵心情。

三,他神秘了夢境

作品:假面

入睡前,碧比.安德森才和麗芙.烏曼相互交心,挖掘出自己靈魂底層最不可人的私密;入睡後,靈魂還在蠢動,輾轉反側的碧比.安德森從床上起身,隔房的麗芙.烏曼卻也失眠,在迷茫冥夢的午夜氛圍中,她們走向對方,伸手觸探探索對方的臉蛋與肉體,她們從交心中看到彼此的共通性,從觸摸中,兩張臉蛋一前一後,一陽一陰,合而為一,從相似到相溶,夢境中的曖昧合體,開啟了夢境的神秘解讀空間。

四,他捉下了白日夢

作品:芬妮與亞歷山大

牆上的水都威尼斯畫作浪紋不再靜止,書房的雕像不再默然不動,空曠的書房裡不再只有單調的掛鐘滴答響著,躲在書桌底下的少年亞歷山大,看著窗外的雲彩,看著風吹過林野,眼前的事物全都蠢動了起來...孤單的少年,高度魔幻的白日夢,預告著一位日後只願在劇場和電影中圓夢的作家心情。

五,他改變了時空

作品:野草莓

不是只有科幻電影才能穿越時空,不是要靠大量特效動畫才能回到過去,文學家靠著意識流自由來去,柏格曼則是在《野草莓》中直接帶著戀舊懷舊,心頭還有無數糾結的老教授回到童年家園,老杇的他看到了稚嫩還在使性子鬧脾氣的自己,看到了在爭吵和嬉鬧聲流逝的美麗青春,原來,有想法最重要,柏格曼用最簡易的方式打造了今昔對話並陳的影像範本。

六,他示範了偷渡

作品:假面

有光,才有人世,有光才有電影,《假面(persona)》的原名叫cinematography,指的就是電影,齒輪轉動,碳棒炙燃,光線綻放,電影世界才告啟動,可是逐格檢驗電影《假面》的第一分鐘畫面,你一定會發現有三格的勃起陰莖圖像,人類生命同樣那樣的激情亢奮中發射。有過五個妻子的柏格曼,感情世界是多情而豐富的,對於男人的欲望,他有強烈的主張與書寫,三分之一秒的陰莖畫面,是他偷偷朝觀眾眨眼的調皮一笑。

七,他偷渡了新聞

作品:假面

拍攝《假面》時,越戰正濃,冷戰方殷,核彈危機一觸即發,面對濁世洪流,電影人能做什麼?他安排了心理受創的麗芙.烏嫚從電視上看到了越南和尚在廣場上自焚的新聞畫面,人生暴力就這樣百無遮攔地登堂入室,闖進了尋常百姓人家和心靈,無能為力的世間男女,只能目擊,只能坐視,只會歎息,只有姑息,麗芙.烏嫚因而在舞台上崩潰,不能言語,同樣目瞪口呆的我們呢?柏格曼透過新聞影像的偷渡控訴了他的悲憤與無奈。

八,他示範了談判學

作品:第七封印

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也和凡夫俗子一樣有著七情六欲,天上人間一樣喧鬧,這一點,柏格曼明白。

《第七封印》中的死神從不等待,從不遲疑,然而即使擁有絕對的權力,也一定有罩門,武士從畫作中得知死神愛下棋,於是挑戰死神,以一局棋的時間拖延自己的末日。投其所好,就能轉移焦點,不但是最佳談判學,更帶出了黑衣人持黑棋先下的黑色幽默,也嘲弄了連死神都要虛偽裝成神父,從告解中挖探武士棋路的人性趣味。

九,他偷渡了思念

作品:假面

電影經常是潛意識的書寫,是童年夢幻的投射,柏格曼的童年並不幸福,父親嚴厲,母親外遇,他形容自己的家庭故事中,都蘊含著一個解決不了的謎,隱藏著一個等待發作的魔鬼,明明大地震在即,不知情的人們卻還急著上路去赴約。

《假面》中的麗芙.烏嫚一直為流產自責,電影的開場戲卻是一位彷彿躺在停屍間的十一歲孩童,伸手摸向牆上巨大的母親臉蛋,無緣的孩子渴望觸摸,曾經多次和母親激烈爭吵,被母親打過耳光,也憤而回擊的柏格曼用這樣的畫面訴說著自己的孺慕。

十,他愛夾藏議論

作品:第七封印

有話要說,而且說得委婉動人或是慷慨激昂,是大導演揚名立萬的魅力關鍵,柏格曼在自傳《魔燈》中說:「上帝並不存在,沒有人可以証明他的存在...聖經上說神愛世人,但是這個世界卻污穢得有如史特林堡所形容的糞坑屎洞。」這樣的意念轉化成為電影就是那位沒有信仰,只急著去追尋知識(或見識)的武士,因此才有了「信仰就像是在黑夜中暗戀一個女子,她卻是毫不知情,也不回應」的精彩對白,柏格曼的電影就如此透過不同的角色訴說著生命議題的問與答,相不相信,接不接受,那是一回事,享受他的雄辯滔滔,也因而有了另一層的知性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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