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傳奇：好萊塢驚夢

1987年二月我曾經在聯合報寫過好萊塢百年驚夢的電影史文章，18年打開舊檔案再來重溫，慶幸自己那段時間中，曾經大量地閱讀與寫作，18年後試圖再做些增補修訂，多添了一些自己的閱歷與補充。

好萊塢是美國電影的名稱代號，百年來無數的巨匠曾經在美國加州的那塊夢土上，巧手編織出無數的美麗夢幻。

好萊塢是台灣人的譯法，香港人翻成「荷里活」，好萊塢或荷里活都好，大家都公認那是美國夢工廠的大本營。可是，百年前，好萊塢現址只是一片林蔭田野、空曠幽靜，時而還有盜賊出沒的無名地，誰也沒料到，它會像變魔術一樣，轉身就化成燈火輝煌，珠光寶氣的夢幻製造工廠。

好萊塢的演變傳奇，本身就是一部題材取之不盡的超級長片，錯綜複雜的名利場中人、愛恨糾葛事與如真似假物之間，既矛盾又相容的曖昧個性，更構成好萊塢歷久不衰的獨特魅力。

好萊塢的第一個矛盾就在於它的名字。

1887年二月，滿懷思鄉愁緒的韋爾．考克斯太太(Mrs. Harvey Wilcox)，靈機一動，決定為她先生在加州新買的一百二十畝家園命名為「好萊塢」。

韋太太偏好「好萊塢」這三個字是其來有自的，因為她在伊利諾州故鄉，曾經擁有一座冬青樹籬四面環繞的莊園。美麗家園不時入夢，所以她滿懷撞憬地將新家命名為「冬青(Holly)樹林(Wood)」，盼望在荒原中拓建出來的新家，亦能有冬青樹籬迤邐層繞。

夢，真的是夢，韋太太手栽的冬青樹從來也沒活過，倒是無心播種的無花果樹和各式瓜果樹枝葉茂盛。

故事，當然得先從比韋太太大三十歲的哈維．韋爾考克斯說起。

創建「好萊塢」的韋先生是位曾受小兒麻痺症侵襲的富商，但他有不向病魔妥協的堅強意志；但是他可以柱著拐杖四處行走，也使他在做堪薩斯州禁酒官員和房地產生意時，以精明幹練的眼光與手段很快成為巨富。

愛妻去世後，年已半百的韋先生一度意志消沈，極想遠離傷心地，不料，卻因而幸運地在搭火車往西部旅行時，遇見年方21的黛依達，兩人一見鍾情，迅速結成連理，一對老少夫妻並且就此移居洛杉磯。

韋氏夫婦年紀雖差了三輪，卻極恩愛，經常利用假日，駕著馬車前往郊外踏青。有一次，往西北方的Rancho La Brea出遊時，韋太太一眼就愛上了一處長滿無花果樹的肥沃土地，堅持要在該地落戶生根，並且嗲聲蜜語強調，唯有在此興建夢想家園，她才會幸福快樂。

鍾愛嬌妻的韋先生自然言聽計從，掏出三百美元買下這塊120畝大的土地。而地上明明長著無花果樹，老婆硬要取名為「冬青樹林」，他也不加爭辯，還親手釘製了第一面「好萊塢」招牌，掛在莊園籬笆上。

從黛依達輕喚「好萊塢」的第一聲乳名開始，這個地廣人稀的南加州村落便以神奇的速度拓展繁榮。16年後，在此定居的177位成人居民投票同意升格為市，大家毫無異議地繼續選用這個名不副實，但是親切順口的「冬青樹林」作市名。隨後「繁榮和諧」成為全體市民的努力目標，聖誕紅亦被選定為市花。

「好萊塢」就在這樣一份愛心下，於百年前悄悄誕生了。冬青樹林的美夢雖未圓遂，然而「好萊塢」的木牌卻日漸輝煌，不到三十年就鍍金而成操縱世人悲喜夢幻的電影王國代號，只不過，「好萊塢」百年來風貌丕變，當年的清純夢幻如今卻成為色情、暴力與唯商主義的代表，韋氏夫婦的外孫大衛．布朗遜就曾經說：「現在每次開車經過好萊塢時，我都覺得好生失望！」

這個農業城鎮能在短短時間內，一躍而為世界電影王國中心，固然是因為它那一年到頭陽光普照，天氣溫煦的氣候；背山近海有草原又有沙漠的優越多樣外景景觀；緊靠墨西哥邊境的地理位置，更隨時可讓電影亡命客倉皇出奔。不過，最重要的催生是來自發明大師愛迪生創辦的托辣斯壓力。

愛迪生素有美國電影之父雅號，發明、設計與改良過無數電影器材，他也是首先預見電影有「厚利」遠景的野心大亨，一手撮合當時群聚東部的九大電影公司為一電影專利公司，大肆控制壟斷電影市場的產銷秩序，不甘俯首聽命的獨立製片業者於是紛紛西移好萊塢。

愛迪生成立專利的前一年，原居紐澤西州的侯斯禮兄弟以月租40美元的代價，在好萊塢成立了第一家「長老電影公司」，而且在創業頭一周裡，請來一位印第安人和一位女士，迅速地就在1912年拍出了好萊塢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她的印第安英雄（Her Indian Hero）》。長老公司的經營業績雖不理想，卻替好萊塢的製片環境拍出了知名度，那群不堪忍受愛迪生「暴政」的英雄好漢紛紛被好萊塢的陽光、山水和通達地理位置吸引，在此打下了夢想江山。

黛依達那一代的好萊塢居民都是工作勤奮，但心態相當保守的莊稼人。面對如潮水般湧進好萊塢的電影從業員，首先是帶點容忍但又懷疑的態度，等到這些晨昏顛倒工作、不修邊幅、舉止散漫、言行囂張的電影人已經「霸占」、「侵蝕」好萊塢城的純樸面貌時，他們才滿懷敵意地簽名請願，要求法院將電影人趕出好萊塢。

當時，好萊塢人對電影明星最惡毒的對待方式之一，就是在莊園圍籬上掛著一面「狗與演員不得進入」的標識，所謂的「演員」就是指電影明星。好萊塢人甚至不歡迎電影人置產或租屋，將電影人和黑人與猶太人劃歸在同一區域之內，以免他們千擾「高雅幽靜」的居住環境。

可是，伴隨電影而來的商業繁榮卻不是好萊塢的保守城牆所能抵擋得住的。低收入的電影人胼手胝足地搭建小木屋自成聚落；大老闆則入侵好萊塢山區，蓋起巨廈城堡。電影工業蒸蒸日上，電影人的勢力很快就壓蓋過好萊塢居民。當初受排擠的，如今自己蓋起神祕城堡，只准同類人士進出，五光十色的魔術魅力，反教好萊塢人豔羨嚮往。風光輪流轉，誠不虛也。

好萊塢真正成為電影工業的註冊商標，還得歸功\於洛杉磯時報的記者哈利．張德勒（Harry Chandler）。他認為要讓好萊塢馳名遠近，大而醒目的招牌是絕對需要的。這個構想獲得洛杉磯時報的支持，很快就在李山上搭起十六個巨型字母組成的市招「好萊塢家園」，每個字母約有五層樓高；為使夜晚時分市招依然醒目，還配搭了四千盞燈泡。從此「好萊塢家園」日夜以其顯赫的架勢，對世人招引。而美國電影八十年來也就一直沿用這種宣傳模式，向各地推廣。

好萊塢遭電影入侵的初年，場面相當紊亂。寧靜街道，很快就為電影場景所利用。電影人有時還會頗知禮數地「租用」民家，來拍攝愛情戲，至於一般街道兩側的店面則連招呼都不用打，理所當然就為攝影鏡頭所「劫掠」進去了。

穿著暴露戲服的女演員趁著拍戲空檔，公然蹺著二郎腿坐在路邊咖啡座喝咖啡，煙視媚行，教保守婦女掩目不敢注視，道德君子頻頻搖頭。有時候，街道上會傳來尖銳的煞車聲，一輛飛車疾駛而過，不用多想，後面一定就緊跟著一輛將攝影師綁在車頂的快車一路尾隨；轉個彎，也許就是另一組工作人員正忙著單檜匹馬的西部豪俠電影。

好萊塢就在這般鬧哄哄、無秩序的情況下，逐步擴張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