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電影主要都是以科學事件或發明為背景,大致有三種:一種是以奇觀取勝的暴力動作片;一種是充滿哲學反思和人文觀察的作品;還有一種是兼具了暴力動作與哲學反思的作品。
第一種電影,你只要用眼睛和感官去看就可以了;第二種電影,你得用眼睛和心靈去看;第三種電影則是全身的細胞都要加入,通常還得包括你的靈魂。
押井守的電影多數屬於第三種,2004最新作品《攻殼機動隊2:Innocence》更是其中翹楚。他雖然奇貌不揚,經常一頭亂髮,又總是面對電腦、網路 等虛擬空洞的數位人生議題,你難免擔心他的腳步會不會走得太遠,走得太偏?電影會不會陳義過高?讓觀眾難以理解?其實,押井守固然學識淵博,但是他熱愛生 命,對人生現象總是有他獨到的觀察與呼籲,不時就試圖穿透電影膠卷來和觀眾對話,仔細看《攻殼機動隊2:Innocence》,其實就好像是快快樂樂地上 了一堂科幻哲學課。
許多電影都喜歡引經據典,賣弄知識,好萊塢的科幻電影尤其如此,也有一肚子學問的押井守比好萊塢厲害的地方,則是在於他雖然也愛賣弄,然而他已經吸收消化,而且以清楚明白的方式來表現。
例如:今年夏天的賣座電影《機械公敵》中,不時引述知名科幻小說家艾西莫夫(Isaac Asimov, 1920-1992)「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主張機器人都得遵奉「不得傷害人類、服從人類命令、必須懂得自衛」的三大公式,言之成理,但卻無法明確說明機 器人終於能夠獨立自主,甚至搞起叛變的原因。《攻殼機動隊2:Innocence》的機器人同樣信奉艾西莫夫定律,卻也會背叛主人,殺害主人,押井守提出的解釋是:「人造女奴們以自 己故障為由,創造出攻擊人類的許可,這個邏輯上的推論,也解開了倫理法第三項的束縛。」
當然,如果只是耍耍嘴皮子,玩起邏輯辯証遊戲,要以「故障」做為機器人叛變的託辭,說服力是絕對不夠的,於是押井守回到了真實人生,拿大人也經常沒輒的小孩子做範本,他說:「小孩常脫離所謂人類的規範,如果我們把擁有確立的自我,能夠遵循自己意志去行動的人,才稱為人類的話,那麼處於成為人生前期階段,活在渾沌當中的小孩是什麼?他們的內涵明顯與人類不同,卻有著人類的外型。」上帝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人類也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機器人,人和機器人的對 應關係,就和人與自己小孩的世界何其相似:機器人會不時「故障」,讓主人不知如何面對(你不是經常被自己的電腦整得七葷八素的?);你們家的小朋友開始哭鬧時,你不也同樣一個頭兩個大,不知如何收拾?
這樣的比方,讓機器人的失控成因,有了比較人性化的理解空間,押井守繼續強調很多小女孩喜歡在玩家家酒的時候抱養洋娃娃,原因是:「玩人偶,跟實際養小孩,也許是件很類似的事情。」洋娃娃壞了,髒了,可以修理洗乾淨,或者換買新的,多數人更是隨意棄置了,人類一直用這樣的消費心態對待著沒有靈魂的器物。小孩呢?丟了,棄養了,綁架了,就都會是社會問題,機器人壞了,同樣也會是社會問題。
《攻殼機動隊2:Innocence》裡的機器製造商試圖把小女孩的靈魂灌進機殼裡,逼得失控的機器人在最後時刻都要呻吟著:「Help me,Help me......不也是更恐怖的社會問題?押井守透過片中角色更明白說出:「人們悲鳥之血,卻無視魚之傷,有聲音的東西是幸福的,如果人偶們也有聲音,大概會大叫,不想變成人類吧。」電影看到這裡,你真的很難不去思考:我們和機器人,我們和娃娃布偶的關係,究竟要何去何從吧?
但是機器人失控的原因,絕非如此單純,人類至今都很難解釋基因為何會突變,細胞何以會進化?誰來決定基因與細胞的質變?是造物主?還是一己的靈魂?這些都 是古往今人多少大智慧家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有人說靈魂的重量只有二十一公克,卻能驅動千千萬萬倍重量的肉身和意志,是世上超強的發動機, 是的,然而靈魂從何而來?又去向何方呢?
押井守把電影的時空拉到2032年的未來世界裡,那時候的人們因為追求完美,多數都只保有大腦和靈魂而已,身體軀殼都是基因生物的機械合成體;至於功能超強的機器人,它們的「義體和電子腦是政府裝備,電子腦中包括機密情報在內,一切記憶都是政府的東西,(出了狀況)上面那些人想回收的是記憶,她的生死本身 根本不是問題!」正因為人和機器人的關係只有相互利用的實際利害關係,才會有怨噌,才會有仇恨,這個微妙的變化,就是靈魂質變和閃動的空間。
接下來,押井守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人們因為不懂得解釋生命謎團,只好訴諸宗教心靈,台灣道教的七爺八爺和八家將等的宗教神明儀式如此,同時也引用基督教舊約 聖經裡的「聖詠139章/讚美全知的天主」來表示無知人民對神明世界的尊敬與畏懼,(電影的翻譯錯以為是出自舊約聖經雅歌的139節,全文應該是這樣的: 我尚在母胎你已眼睛看見。世人的歲月尚未來到以前,都已全部記錄於冊表,都已全由你預先定好)天主,你的策略對我何其深奧,你策略的總數,又是何其繁浩, 我若去計數,而它們又多於沙粒,設若數到底,我仍同你在一起。」這些過程其實都只是在呼應孔子的名言:「未知生,焉知死。」押井守明白告訴大家要正視人生當下眾相,才能超越生死,他更引述日本能劇大師世阿彌在能楽書「花鏡」中的那句偈語:「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對世人做出當頭棒喝,莎士比亞曾經說:「人生就像個舞台,男男女女都只是台上演員而已。」是的,世阿彌說得更白,人生只是神的傀儡,線頭斷了,傀儡也就沒了力氣,沒了生命,委頓 在地有如一堆廢物。」這種線頭傀儡的概念,正好就是網路連線世界最清楚的說明,連不上線,你就進不了虛擬世界,你的肉身和靈魂就一無是處了。
電影中,博學多聞的押井守引述了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1864-1920),在《論理解社會學的基本範疇》(Ueber einige Kategorien der verstehenden Soziologie),"解釋論"(interpretation)的一句名言:「要理解凱撒,並不需要身為凱撒。」替電影主題做了一則強而有力的結論,你不一定要做個機器生化人才能明白未來世界裡的寂寞靈魂,看完押井守的電影,你就已經是凱撒了,你該知道如何避開凱撒的悲劇,卻也可以去享受凱撒的光輝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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