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句話,讓一座獎有了新高度、新視野。
第55屆金馬獎昨天落幕,公布入圍名單時即已向中國傾斜,向商業大片靠攏,引發譁然的這份名單,並不意外地把大獎都給了中國電影,得獎台上吃盡豆腐的混亂陳述,確實讓台灣人好生尷尬,然而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導演傅榆在夾縫中出線,上台時以一句:「希望我們的國家有一天能變成真正獨立的個體。」才讓理應「立足台灣,放眼天下」的金馬獎找回了基本尊嚴。
四年前的太陽花運動,改變了台灣歷史,雖然熱潮已過,學運領袖的光環已褪,但是那一段風雷青春,早已烙印在台灣人的記憶中,傅榆的電影不但記錄下中國學生蔡博藝的太陽花洗禮與民主體悟,更在關鍵時刻代表台灣人喊出心聲,她的血性與勇氣,真正傳達了太陽花的抗爭志氣。
平心而論,今年入圍影片反映的客觀現實是:「獨立製片粲然可觀,商業製作華而不實。」台灣電影或許相對氣虛了些,但是搶盡鋒頭的《我不是藥神》和《影》,雖然各有娛樂性、也能主導社會議題,但其藝術成績,是否夠格躋身最佳影片之林?就頗值商榷。因為《我不是藥神》就是一部採用好萊塢包裝的主旋律電影;張藝謀的《影》則是水墨版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商業上固然成功,觀眾買單,《藥神》票房破28億人民幣,《影》票房逾5億,但其藝術成就卻未與票房成正比。
《藥神》催淚灑狗血 歌頌國家樣板結尾
用「好萊塢包裝」的「主旋律」電影來形容《我不是藥神》,一方面是肯定新導演獎得主文牧野很會說故事,既鮮活又生動地將一位原本貪財的印度神油走私商蛻變成不惜血本,忙著以平價藥救人的仁俠,從能撈就撈的油水小人,搖身一變而成鐵肩擔道義,有藥大家吃的義士,這種傳奇原本就誘人(何況還是根據真人實事改變),再加上編導遵循好萊塢三幕式劇本的創作公式:從「觸發」(賣假藥可以賺錢,還可以救人)、「衝突」(藥廠要法辦,警方要捉人,對手要貪併到金盆洗手)到「解決」(朋友落難,挺身而出),劇情的起承轉合,處理得行雲流水,照顧創業夥伴的豪情,以及夥伴不惜以死相挺的情義更是動人,最高潮則是法院判他有罪,就在鋃鐺入獄的運囚途中,卻有上千病友送行,而且相繼摘下口罩致意,那個煽情場面確實催淚,難怪票房火紅。
然而骨子裡,《我不是藥神》卻是不折不扣的主旋律電影,就如同病友在網上串連求藥時,一再出現,也一再放大的「希望」字眼,誰能帶來希望,誰就是救世主。然而,所有的錯都是藥商的錯,在商言商,專利藥賣得比天高,依法論法,要求當局取締未獲准上市,卻有實質療效的「假藥」,最多只能說是吃相難看,藥商就算背上了「惡人」罪名,也罪不及死,至於坐視藥商剝削病友的國家,究竟該擔起什麼責任?電影完全不想去碰觸,最多也只是透過病友的控訴:「我得病3年,正版藥吃了3年,房子吃沒了,家人被我吃垮了。」懇求政府網開一面。
至於他們「我不想死,我想活着」的卑微祈願,也只是讓很有正義感的承辦警察憤而辭官,法官更從十年刑期輕判三年半,警官甚至在主角出獄時告知他:「你的藥就別再賣了,國家已納入醫保。」顯然,就在違法的人得到了制裁後,英明的國家聽見了人民的聲音,輕描淡寫就收割了人民的血淚,而且深怕觀眾看不懂,片尾一再出現字幕強調昂貴藥弊端已獲改善......這不就是「主旋律」電影最慣常的基本論述?
要向商業靠攏,其實要有真本事,中國市場夠大,所以不乏強調奇觀特效的大型製作,然而不管是徐克的《狄仁傑之四大天王》或者陳凱歌的《妖貓傳》,坦白說,都只是虛幻煙花,偏重用絢麗的動畫特效來蠱惑觀眾,錢花得不少,讓人眼花撩亂的視覺效果也確實唬人,偏偏就連像樣的故事都說不好,一旦故事乏味,亦無人味,任由這些強調幻術的特效飛身旋轉,其實,舞沒兩下,觀眾也就乏了。
《影》玩盡水墨濃淡 山水布景畫蛇添足
徐克和陳凱歌在1980年代都曾經是叱吒風雲的風騷導演,然而江山不待,才情不再,只能靠著錢砸下的特效與金馬獎沾上邊,也是極其殘酷的現實,遙想當年,陳凱歌曾經意氣風發地說:「電影是什麼?他是我們心中一點永遠的惦念,是眼中酸酸的淚,有時是一塊永遠也搔不到的癢癢肉,是我們煩惱和歡喜的全部......電影的力量不在順從而在挑戰,不在取悅而在懷疑,電影愛強者更愛弱者,電影不是富人盛宴上笑臉相迎的侍者,卻是風雪夜歸時一盞小小的燈光。求真是最難的,電影是我們的漫漫求真路。」如今,他選擇了順從,拍出毫無個性的《妖貓傳》,徐克也失去了從科技中引領潮流的壯志,他們的妥協,毋寧就是為了追求市場卻失去了自我的殘酷實證。
與徐克和陳凱歌同輩的張藝謀,則是從「封建餘毒」的激進偏鋒中淬鍊人性的旗手,反身投入國家體制,配合國家政策,因而取得極大資源來營造他的視覺王國,他的《影》表面上是告別了過去耽溺於「五色令人目眩」的大紅金黃或者七彩琉璃,回歸只有黑白兩色的水墨世界,配樂上才只採用「琴瑟簫」3款古典樂器,試圖打造一個既古典又簡約的低限美學,實質上,萬變不離其宗,張藝謀從來沒有放棄求大求豔的奇觀工程師本色,墨分5色,焦、濃、重、淡、清各有情趣的力道,他可是玩得非常盡興。
《影》的故事就是權貴本尊靠著豢養分身來避劫消難,本尊與分身從「形影不離」到「終須一別」的辯證傳奇,前輩已有多部經典,例如黑澤明的《影武者》樹立了很難超越的美術障礙,張藝謀把他的彩筆換成了水墨,其實是機關算盡的迂迴戰略,因為他其實還是繼續透過布景、服裝、天雨和山色,玩著淡濃有致的墨色遊戲,尤其是設定在雨中決戰的場景,讓背景理所當然成了霧天濕地,黑色鎧甲與白練鋼刀的飛舞砍殺,因此都成了現代水墨的進化版。
這種視覺風格,如果只有張藝謀一人來玩,確實很能唬人,偏偏,今年的另一部中國參賽片《暴雪將至》,同樣也透過大雨滂沱的場景來訴說一則查不出真兇的連續殺人案,有了對比,意境高下,就易見真章。
泥濘雨勢,讓主角和觀眾都陷進了焦躁不安的情緒,然而《暴雪將至》中下不停的大雨,映照著一個即將廢棄的工廠實景,那種建築與劇情相互對話的立體質感,遠勝《影》的棚內造景(電影取材自《三國荊州》,山河背景強調的就是長江山水,那種層層疊疊的水墨山形),因為《影》只有雨卻沒有風,遠山景片一看就假,就像宮殿內寫著太平賦的那一排一排的紗幕,明明是向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取經,卻只求視覺裝潢奇觀,既不考慮景片的實用性,也忽略了布景也可以說故事的功用(紗幕可以讓聶隱娘藏身,聽見真相),最多只能上演帝妹垂簾干政的鬧劇,至於在練武房中畫上一個大乾坤,或者要求軍士學起女體扭擺以陰化陽,以柔克剛的奇思狂想,同樣也說明了在張藝謀想要靠強項美術來譁眾取寵的企圖心,評審照單全收的美學品味,當然讓人一歎。
《翠絲》《誰》性向困境 深度質疑激反思
類似這種題材相近,手法相似的現象,今年有多組可供比對的個案。例如以性向困境為核心的題材中,台灣有《誰先愛上他的》,香港亦有《翠絲》,《誰》片描寫主角在生命晚年終於勇敢追求同性愛情,卻讓妻子與兒子遭遇莫大衝擊的傷心與覺醒故事,影后謝盈萱把一位被「小王/小三」傷透心的妻子與女人的身心煎熬做出讓人不忍與不捨的詮釋,至於後來對同志情境的了解與諒解,更是台灣社會重要的和諧指標。
《翠絲》同樣是在友伴過世後,才敢於表白自己外表是男人,內心實為女人的煎熬與掙扎,主角勇敢做自己,卻也讓無辜家人承受莫大壓力,兩部電影沒有一廂情願,用單向論述的方式肯定人生的追求勇氣,反而用挺身出櫃之後的巨大漣漪來映照人間艱難(在臉書上貼彩虹旗何等容易,一旦有了家人個案,你還會剩下多大的勇氣?),創作者的質疑及面對,都讓同志議題電影得到更高層次的觀察視野。至於男配角袁復華的打鈴哥,男裝醇厚,女裝嫵媚,把同志的委屈與真情做出真誠詮釋,電影對每一位凡夫俗子的尊重與關懷,更在公投前夕再度提醒大家尊重人性的可貴。
《大象》《小美》鏡頭細膩 情感操縱指尖
另外,《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和《大象席地而坐》都運用了極大量的手持及斯坦尼康(steadicam)攝影機穩定器。《風中》透過快速的移轉及變動,呈現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利令智昏的社會亂象,構圖呼應劇情,極具解釋功能,至於《大象》除了用繞著主角前後左右的運鏡,來呈現被霸凌或剝削的絕望人生氛圍外,更多時候還會在精細的場面調度下,由動轉靜,從繞著人物轉的呼吸變成冷眼直觀,那種藝高人膽大的膽識與功力,讓人驚豔。至於台灣攝影師鍾孟宏在《小美》中,不迷信斯坦尼康與手持,堅持用取景鏡位和光圈變化來說故事的堅持與功力,則是古典攝影的極致。
不過,評審最後選擇了偏愛一鏡到底的《地球最後的夜晚》,你是不是更想知道他們的品鑑標準是什麼?
《大象》導演胡波 用生命換來獨立製片風骨
今年金馬獎入圍作品頗多名實不副之處,例如《邪不壓正》的姜文和《地球最後的夜晚》的畢贛,固然都是享有盛名的一時俊彥,但是參賽作品都非顛峰之作,甚至頗多貪圖餘溫不忍割離的舊調重彈,躋身年度最佳導演,實屬牽強。相對之下,台灣導演何蔚庭在《幸福城市》中用同心圓結構書寫人生不幸的手法,蕭雅全導演套用無限符號書人生遇合的企圖,黃鴻森導演及鍾孟宏導演用拼圖方式還原人間真相的創意,以及流亡導演應亮用自身流亡血淚創作而成的《自由行》,都夠格獲得更多的關照與討論,香港新秀導演李駿碩在《翠絲》中展現的細膩與大度,也讓我們重見了消失多年的港片風采。至於中國導演楊明明的《柔情史》更是少見的城市視野傑作,對老人議題的觸碰,更有著不落俗套的幽默詼諧,中國導演婁燁則是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直接探觸了中國社會中的貪腐弊病,那種敢於針砭時事的膽識與企圖心,絕對夠格入圍最佳影片,然而金馬評審不是錯過了他們,就是沒能給他們應得的重視與關照。
今年五部入圍劇情片中,真正有膽識,技術又成熟,更有意境的作品,只有《大象席地而坐》一片,不管是將近四小時的片長、勇於反應看不到出口的中國社會沈悶氣息、以及用流暢敘事凸顯四位角色的身心困境,電影的技藝與導演的勇氣都是參賽作品之最,已故導演胡波把他最傲人的才情,烙印進他的第一部作品中,並用生命爭取到電影的完整呈現。最後《大象席地而坐》得能摘金,其實就是讓敢於挑戰體制,敢於創新獨立製片精神,能夠再次成為金馬獎的核心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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