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照片能夠成為時代記憶,堪稱是攝影師的最高藝術境界。劉振祥拍過的電影劇照,簡直就是台灣新電影的歷史見證,亦是影史上重複使用率最高的劇照作品,至於他在新聞現場所捕捉的時代印痕,同樣歷久彌新,昨日風雷歷歷在目。
問:提起攝影,各大名家都曾發表類似「決定一瞬間」的理論,但是對於觀賞者而言,王家衛導演在《一代宗師》中寫下的那句名言:「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更能解釋一般人面對攝影作品的心情,熟悉照片景物的人,或者照片中人,自有老友重逢的舊夢感覺;完全陌生的觀眾卻也透過照片,認識那個曾經聽聞,卻無緣得見的昨日,做為一位拿相機的藝術家你怎麼解讀這句話?
答:對,一點沒錯,確實就是這種感覺。攝影最迷人的就是除了當下的環境或人物,若干年後回望時,很多記憶與聯想就會回來,影像是一個溝通的橋樑,我長期在替表演藝術與電影拍攝演出與劇照時就有這種感受,因為一張劇照就是一部電影裡的連結,能讓你想起某一段情節或者對白與事件,新聞照片也是如此,近幾年一些團體籌辦解嚴卅週年,或者二二八七十週年等活動時,照片就最能讓人勾起當時情懷,或者是讓對那個年代沒什麼印象的人,透過照片補回歷史記憶。
那樣的相遇,就是久別重逢,曾經經歷過的人,他整個的心思與想法,就會在腦海裡再跑過一遍。因為很多人都相信「眼見為憑」,照片至少有一個影像清楚在那兒,容易讓人覺得那一切都是真的。
問:國立;台灣美術館日前展出的「回望」攝影展中,你有一張作品非常吸睛,是一次民眾抗爭事件中一位男孩的身影,替那個年代抗爭留下了讓人難忘的影像記憶,你按下快門時,一定很有感覺,你還和這位男孩聯絡嗎?
答:那張照片透露著在九○年初台灣的時空情貌,那時,解除戒嚴已經四、五年了,民眾對改革遲緩有些不滿與渴望,加上獨台會案爆發,引爆民眾上街抗爭,台北火車站前的忠孝東路被佔領大約一星期,很多人來聲援,警方也不敢大動作驅散,才會有那個小男孩出現在忠孝東路的大馬路上,他的穿著與裝扮就很包含了很多訊息,頭上綁的布條是「總統直選」,手上拿的則是台灣獨立建國聯盟的小旗,那張清純臉蛋上的笑容,確實很吸睛,只是抗爭現場來來回回的人太多了,忙著按快門的我,來不及去了解被攝者的個資,二十多年過去了,除非小男孩或他爸看見再來找我,否則遊行過後,我們就斷線了。
問:攝影師能夠遇見一個特殊的時代,其實是福氣,早生卅年,你我會碰到戰亂,連拿攝影機的機會都沒有,你我有幸遇見八○年代台灣民主浪潮,有些人就任由它從旁流過,但你沒有錯過、也沒有辜負時代和眼前浮動的人影,你怎樣回味這一段走過的歲月?
答:在解除戒嚴之前、一九八六年和侯孝賢導演合作《戀戀風塵》,殺青酒都沒喝,就進入時報新聞周刊工作,一上線就全台到處跑,那時候沒有所謂的民進黨,可是感受到社會有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到處都有充滿不同聲音的活動,就被派到各個不同地方去拍,不只是旁觀,而是面對面站在第一線,被群眾、盾牌擠著到處衝撞。
很慶幸在那個年代從事新聞工作,原來我是學畫的,因為遇見謝春德老師帶我跟他一起工作,才會用照相機來描繪時事;如果我去做了別的工作,無法到場目擊,這些影像就不會被留下來,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視角看到事件發展。
問:那時你人在時事浪頭上,第一線的運動現場,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完全無知的狀態下,按下快門沒有任何恐懼?
答:因為無知反而大膽,覺得這是對的事情,當時對於體制的衝撞是看到有些成績,才會前仆後繼的去衝,不然像北京六四事件那樣鎮壓,馬上就被切斷,國民黨當時沒有執行這麼大的動作,不敢明目張膽,要嫁禍又容易被捉包,漸漸地越來越開放,因此並沒有那麼懼怕。
當然很多舊勢力還在公部門裡頭,我所屬的媒體也有很多他們安插的人,也會來訊息說要收斂、要節制,但我們根本不理,因為知道時代已經不一樣,要走向民主道路,威權的年代就要讓它走入歷史。
問:你曾親眼目睹詹益樺參加追思鄭南榕的送殯行列,走到總統府前自焚的現場情貌,面對這麼慘烈的場景,你當時在想什麼?
答:鄭南榕事件時我是新聞記者,每天也只能在外圍守著,不知道警方什麼時候要攻堅,每天排班去守,後來我暫離媒體圈,卻發生了他自焚殉道事件,於是我自動參與了告別送行的行列,雖然不是記者了,相機還是帶在身邊,結果就看到了詹益樺自焚。
拒馬後面第一排就是鎮暴水箱車,群眾大喊「趕快噴水,有人自焚」,但他們一開始還不敢噴,因為長官沒有批准,大家情緒上就很激動,就覺得怎麼會有人這麼勇敢,為了理念,寧願自焚來表達訴求,那幕讓我心情久久難以平復。
問:我從你的眼中看到淚光,就是不管心有多痛,但還是必須得按下快門?
答:那時候我拍得並不好,沒有任何構圖,沒有辦法很冷眼地去看事件發生,就是無意識地按快門,按到相機不能按為止,那時候因為噴水導致相機壞掉,所以拍到的也不多。
因為當時不是線上記者了,照片拍了我也沒有沖洗出來,就讓它一直留在底片裡頭,直到前幾年鄭南榕基金會要我們整理一下,才第一次看到照片,回憶起那時徒步走到總統府,自焚時的火、那種溫度,現場的感覺還是歷歷在目。
社會運動的照片很多人都拍過,我發現自己的照片就是有一種劇場感,我從一九八七年跟雲門合作開始,也跟劇場界合作,很多劇場人也常聲援各種社會運動,尤其五二○農民運動時;社會運動除了衝撞體制之外,目的是讓一般民眾也都知道,並展現出理性,所以他們用各種手法讓媒體聚焦、報導。
問:這種劇場感在你上個月舉行的「查某人ê二二八」中,也可以清楚看出你的匠心獨具,因為你不只是拍攝了受難者家屬,也透過反光技法,讓觀眾和後代子孫與這些照片產生了交融混合的效果,豐富了照片密度,不再是一張平面照片,而是有立體效果,這種手法的目的是?
答:在鄭南榕基金會開辦「查某人ê二二八」攝影展,主軸就是想透過二二八遺族的女性群像,站在女人的立場,訴說那段心酸的悲苦故事,雖然事件已經過了七十一年,但是很多真相還是混沌一片。以前開畫展或攝影展最怕反光,但是這次我刻意用反光的手法,以鋼質裱框,結合透光薄片,讓觀賞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光影,看到女性在那個幽暗年代中的哀愁,透過反光,觀眾也可以看見自己的臉,一方面體會當年女性的受難情懷,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如果在那個年代,自己的際遇又會與當事人有多大落差。
問:日本攝影大師森山大道曾說攝影是「時間的化石」,這話很有趣,但也既殘酷又無情,你怎麼看這句話?
答:化石的概念也是解讀攝影藝術的重要譬喻。過去,我們在回顧歷史的時候,多數只有文字敘述,唯獨少了影像佐證。二戰後不管美國、日本、德國等,都留下很多影像,勝利者可以驕傲詮釋歷史,敗的人就算沒轍,也能從影像中去找尋蛛絲馬跡,照片中包含的場景或服裝都可以呈現那個年代的訊息,從圖片裡可去解讀;有些名人我們已習慣他有白髮的樣子,回頭來看才發現年輕時竟然是不同的感覺。
羅曼菲老師的舞作有一半以上我都曾幫她做過拍攝紀錄,紀錄片《曼菲》導演陳懷恩就嫌當時留下的錄像作品質地太粗,也沒有辦法修復或強化,於是找到我,再從菲林資料庫中找出很多當時沒有用過的,且不同階段的美麗身影,陳懷恩對我說:「還好,你的這些影像真的可以證明她很會跳舞。」他就採用靜照的方式呈現羅曼菲的舞姿。
問:表演藝術的現場流動是真實的存在,攝影定格則是剎那的捕捉,你怎麼拿捏?
答:我過去三十幾年來最常做的,就是記錄表演藝術,我對平面攝影很感興趣,因為可以把庶民生活轉化成比較戲劇感的情緒。早年,我曾和藝術學院合作,要替校方請來的知名現代舞的編舞家拍照,宣傳他們的舞作。當時的我完全不知從何下手,腦中完全沒有畫面,那些老師就建議先跳十分鐘給我看,我再決定哪一段要重來進行拍攝,十分鐘內,我必須觀察很細微的肢體動作,找出作品的特色。判斷出屬於照片的、定格美學的圖案,才能把流動的過程定格出能變成照片的畫面。這段訓練讓我見證了美麗,也學會留住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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