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借閱的書,停放在書架上,有如一排廢墟;冰庫中的舊影片,無人再看,等同殭屍。懂得活化,才能還魂;懂得再生,才有動能,國家電影中心開放七十年來片庫檔案任由十四位導演取材,完成的《時光台灣》系列短片,讓人重溫昔時台灣容顏,也看到新導演們點石成金的魔法。
國家電影中心庫藏的舊日影像包括劇情片和紀錄片兩大類,劇情片偏重創意火花,嬉笑怒罵皆屬人生戲夢;紀錄片偏多政策文宣,但在官樣文章之外,卻也保存了大量庶民生活情貌,譬如歷來總統或省主席參與原民豐年祭的新聞影片,目的多為長官擦脂抹粉,歌頌親民,然而,有心人也還能在官式互動中,窺見與比對原民的祭儀與衣著習俗,得知先民曾經如此度日。
泰雅族導演陳潔瑤選擇的是八二三砲戰的新聞片,口述的是曾經參與這場戰役的泰雅族老人Wilang,快八十歲的他談起戰爭往事(歷來的原住民曾為多少政權出征作戰?)一句:「台灣一口砲,對方就有百來口。」昔日的隆隆砲聲依稀可聞,然而電影的重點卻在於戰後返鄉,Wilang才發覺族人都已「被」遷聚在南澳山下,家鄉遠在重重疊疊的卅二公里外的山峰後面,只能在夢中重遊。
泰雅人是台灣最早住民,數百年前誰逼他們上山?歷來的統治者不亦都以管理方便為名,逼他們下山?六十年後,還有幾個人知道回鄉的路?陳潔瑤在《32公里~六十年》追蹤的Wilang成為那個世代的唯一代表,其他同輩不是歿了,就是老了,心有餘力難足,唯獨他一次又一次帶領年輕世代走上卅二公里的山路回家。即使有的路已斷,岩壁已坍塌,Wilang依舊識途,而且可以在荒煙蔓草中指認左鄰右舍,讓年輕人重繪故居地圖,甚至堆石立碑。
陳潔瑤花了十年時間記錄泰雅族人的尋根之旅,素材多,故事豐,《32公里~六十年》最後說她今年初回鄉沒能看見Wilang的身影,多方探尋,才知他生了場重病,理應靜心療養的Wilang卻堅持在病房中,要豎起病床的床背,轉過身就踩在斜仰的床背上,繼續一步一步走著,繼續他的回家路......老人沒哭,但是觀眾很難止住淚水。
《時光台灣》的十三部短片可以說是新生代導演的創意大競賽,可以和《32公里~六十年》相媲美的則是陳芯宜導演的《恍惚與凝視的練習》,拍過《流浪神狗人》的她,擅長捕捉神佛意像,這回她兵分兩路,視聽交錯,都極強悍。
視覺上,神佛出巡的場面在慢動作的捕捉下,有時法相莊嚴,有時陰氣森森,搭配眾生膜拜的肅穆神情,有如一齣神佛華爾滋;聽覺上的多元設計,更有如穿越時光的圓舞曲,來自台影紀錄片的「官腔」,不時用「迷信」斥責著民俗的愚昧與浪費,那是官員要「牧民」、要「教化」的威權聲音,多年來重新聽聞,「恍」如隔世;然而,陳芯宜另外也用一種類似在你耳畔誦經的語調,逐一解說著神明歷史,那是信徒才懂的「凝視」了。
廢墟意象更是陳芯宜的強項,電影最後來到一座殘破棄屋,斑駁的牆邊有一台破舊老電視,突然就亮了起來,畫面上再次出現這些神佛祭禮的紀錄片,為《時光台灣》要從廢墟重建新象的企劃主題,完成畫龍點睛的一筆。
從個人觀點來連結這些舊影像,毋寧是更私密,也更親密的書寫,侯季然導演的《剪刀找貓》,用網路盛傳的找貓秘方,帶出不少貓族都遇過的「貓咪常常不請自來,亦常不告而別」的痛心經歷,但是更痛的是家族成員中亦有「不告而別」,迄今下落不詳的謎,從「找貓」連結到「找人」,故事從一個颱風天開始,而我們的時光倉庫中又有多少難忘的颱風天記憶?侯季然採用的那段紀錄片,恰恰就是不少台北人曾經搶搭公車避水難的一九六○年代往事,私事、天下事就這樣纏夾難分。
至於聯考的窄門,看榜的哀愁喜樂,都只是姜秀瓊導演《太陽雨》中輕輕帶過的昨日記憶,那是報紙還會刊登大學榜單的年代,從她的名字帶出了身旁另一位早逝的同學,正值陽光燦爛的青春,炎陽當空,卻有細雨紛飛,悲喜難分,不就是滿腔思念,卻又無從召喚,也難以名狀的渾沌情思?愛過的,錯過的,來不及再一次的悔恨,對照後來的大學畢業照片,昔我往矣,楊柳青青,都是懺情書寫。
幾十萬小時的時光檔案,確實可以讓很多台灣人拼貼回自己的故事,《時光台灣》中最受多位導演青睞的片段竟然是昔日圓山動物園的動物表演:跳火圈的獅子到拉黃包車的猴子......那兒曾經是孩子們的快樂天堂,如今卻是極度政治不正確的獸權剝削,時光檔案就在時隔境遷的比對下,找到了全新能量。《時光台灣》每星期二晚上在公視主頻播出,擁抱它,你就重新擁抱了昔時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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