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面對歷史的民族,才能昂首闊步往前行。南韓影人用剛柔並濟的手法,重現了1987的民主運動抗爭史,讓觀眾熱血沸騰,電影就算成功了,雖然運動的結果只是把枉法不適任的官員趕下台,未必明天就更好,至少先摘掉腐爛,不讓繼續為惡,已屬功德。
一位大學生的死亡,導致一個政權的潰亡,這段歷史,台灣影迷並不陌生,南韓的朴鍾喆事件,導致全斗煥政權再難戀棧,台灣的洪仲丘事件,同樣導致國民黨打烊,一蹶難振。
張俊煥執導的《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描述以反共捉共諜為職志的南營洞調查處便衣,在刑求大學生朴鍾喆時失手,導致他溺水窒息,回天乏術,警方急著毀屍滅跡,並宣稱偵訊時,便衣「只是拍了一下桌子,那孩子就死了」,引發公憤,從檢察官、典獄長、法醫、大學生到媒體群起聯手探訪真相,帶出了了那年六月,全南韓民眾風起雲湧的民主抗爭。
要把南韓的民主大事拍成史詩大片,敘事策略很重要,《1987》的第一招是「疾如風」,凡是跟便衣有關係的戲,凡是有人被打被捕的戲,全都強調疾風速度,從一開始找醫生救人的黑頭車開始,十萬火急的行車速度,或者踹門抄家逮人,直線加速的腳步聲、輪胎聲加上煞車聲,再搭配推波助瀾的音樂,就一再緊催著觀眾的腎上腺素。
一根弦倘若一路緊繃,很容易就疲累、甚至斷裂,《1987》的第二招換成了「徐如林」,甚至還摻雜了微甜的蜜,而且不再歸屬粗魯便衣,而是交給金泰梨飾演的大學生妍熙,凡是有妍熙的戲,全片節奏頓時放軟,柔情似水,鬆弛了肅殺氛圍。她原本從不關心國家大事,只想聽音樂、穿新衣、交男友,認為政治無聊、抗爭無用,卻因緣際會在街頭遭鎮暴警察施暴,再加上舅舅被逮,才頓悟「我們都不是局外人」。
這種「徐如林」的節奏更具體反映在她和大學生李韓烈的「球鞋奇緣」上,先是李韓烈在閃躲鎮暴警察時,只剩一鞋一襪,全靠妍熙慨然借錢買鞋,才不會遭警方識破;接下來,妍熙出事,同樣只剩一鞋一襪,就換了李韓烈拿球鞋來救;最後則是妍熙看到新聞照片,上了報紙頭版的李韓烈又掉了一隻鞋時,千絲萬縷的萬般思緒,則又從小兒女的對話蛻變壯大成人間史詩。這種「鞋的三次方」堪稱是全片最溫情也最高明的柔情書寫。
南營洞便衣的呼嘯狂飆,重現了那個「以國家安全為名,視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但是導演張俊煥並沒有一面倒打落水狗,金允錫(金倫奭)飾演的朴處長說起當年遭北韓共黨迫害的往事,悲淒動人,只不過縱有滔天家恨,亦不代表你就可以恣意使喚鷹犬草菅人命,倒是電影對特務警察的威逼手段,處理得相當狠準,朴處長眼見電擊、吊打、灌水等暴力刑求都不能達到目的時,只要拿起你的家人照片,以妻兒安全相逼,果真就無堅不摧,白色恐怖究竟有多恐怖?觀眾一看就明白的。《1987》的歷史重建工程,重現了國家暴力的嘴臉,也替那些屈服暴政的人們,遞出了象徵諒解與寬恕的橄欖枝。
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1987》,善用了電影技術來營釀煽情效果,例如遭刑求的朴鍾喆,最終是頭部壓在水中沒了呼吸,從鼻孔的氣泡直冒,到了沒了水波,最後的五官畫面再溶入他的遺照,誰不痛心?同樣地,自恃有全斗煥作靠山的朴處長,成也斗煥,敗也斗煥,最終只是全斗煥肖像上的一顆鈕扣大小的渺小人影時,鷹犬爪牙的悲歌,讓人唏噓。
聽命辦事是父權社會的運作鐵律,手下若不聽話,就拳腳相向,捉匪諜的朴處長如此,人間正義的檢察官亦然;報社不遵守「報喜不報憂」的指示,就抄了報館,捉起記者;典獄長干預你的私設刑堂,就把你踹倒在底,再丟個紅包消災......《1987》五花八門的暴力場景,重現了那個年代的粗魯與暴虐,但也唯有如此,那些威武不屈的人,不就更有重量與光輝了嗎?
《1987》最高明的場面調度則留給了原本只想「獨善其身」的妍熙,因為舅舅,因為情郎,她終於也走上街頭舉手呼口號,攝影機原本在她的正前方,拍著她一路走過大街的場景,即使抗議聲浪排山倒海,觀眾僅只看見她的內心激動,直到她終於爬上公車車頂,鏡頭才從正面轉向側面,再轉向她的背面,每一次的轉動,每一回的鏡頭拉遠,撞入眼簾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抗爭人潮......是的,民主運動不是她一個女孩的心事或私事,那是全韓人民集體行動才可以成就的大事,這個鏡位的移轉,就寫下了「家事、國事、天下事」的史詩章節。
很喜歡拜讀藍老師的影評剖析,每每都能帶給我不同的角度跟想法去重新理解電影,但洪仲丘事件的歷史背景其一無法相提並論,其二充其量也只是對軍中窠臼體系的反撲,轉而對當時執政者的發洩不滿,全斗煥對比洪仲丘時的國民黨我想是比喻失當了。
謝謝你的指教。確實,拿洪仲丘事件比擬全斗換事件並不妥當,因為事件層級不同,我當初會這樣寫,一方面是同樣有虐待事件,另一方面則是同樣有群眾效應,若做連結,台灣讀者應該會更有感覺,以為會更注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