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你的承諾嗎?」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先生被朋友問到這個問題時,他會怎麼回答?
「記得,記得。」攸關面子,老先生老大不願意坦承他什麼都不記得的,只好打腫臉,硬拗下去。但是他罹患了失智症,別人說是,他很難說不是,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亦是如此。
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的新作《我記得(Remember)》就鎖定這個失智老人的微妙心理,鋪陳出一則歷史血債的復仇故事。
電影從Christopher Plummer飾演的Zev一覺醒來,在猶太人群聚的老人院裡吵著要找他的妻子開場,但是Zev根本忘了妻子已經過世,隨後在妻子的告別式上,Martin Landau飾演的院友 Max就鄭重其事地問他是否還記得承諾?是否願意履行承諾?於是Zev就這樣踏上了尋找的復仇之旅。
一覺醒來,就不記得前些時光,充份顯示了Zev失智病的嚴重性,老人院裡如此,火車上亦是如此,如果不是身上一直帶著 Max交付給他的任務指南信件,他其實全然想不起來他的旅行目的,他的「記憶」完全來自的指示,來自他手上的刺青及筆痕,前者是他「辨識」自已曾被納粹關進Auschwitz集中營的「身份」證明,後者則是提醒他不時要看信,才會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如此舟車勞頓,僕僕風塵,圖的無非就是找出當年把無數猶太人滅門的劊子手Rudy Kurlander。
確實,記憶就是《我記得》的核心命題,亦是伊格言從《意外的春天(The Sweet Hereafter)》到《A級控訴(Ararat)》,一再探索的主題,只不過,對一位失智老人談「記憶」的問題,所有殘缺、斷裂與混亂的狀態,就更容易呼應失憶症患者的大腦皮層或海馬迴的斑駁碎裂情狀,這是伊格言的第一個策略。
其次,伊格言要談的則是「記憶」的形成,是自我形塑?自我催眠?抑或外力洗腦?失智的Zev其實完全聽命於Max,混亂的人聽從腦筋清楚的人,那就好像在大海中緊緊抱住一個救生圈,只不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記得》的劇情逆轉,精準呼應著溺水之人對於救生圈的生死依存關係,既犀利,又冷酷,更無情。
第三,刺青是一種生命烙印,不管那是自願或者被動的。猶太人手臂上的號碼,理應是人犯編號,卻可能還另藏玄機,伊格言選擇用刺青來做「記憶」標識,再戳穿其中謊言,有如一把掀開「選擇性」記憶的面紗,直打記憶的「要害」,確實發人深省。
伊格言的細節經營還顯示在音樂之上。Zev確實失智,但是不忘彈鋼琴,信手拈來就是華格納的樂章,猶太人怎麼喜歡華格納(他是希特勒的樂神啊!)?「藝術沒有國界!」Zev回答得理直氣壯,但越是如此,也越落實了最後真相揭曉時的如山鐵證。
《我記得》的戲劇高潮看似在於一個巧局連環套,美洲大陸上竟然有四人同樣叫做Rudy Kurlander,而且都是德國血統,但是真正的趣味卻在於他安排了Zev逐一登門拜訪。那幾乎就是公路電影的另類書寫了,沿路風景俱有深意:看不到任何當事人的悔恨,甚至還有人以納粹為榮,伊格言對德國人的指控可說是完全不留餘地。一如他來到那家靠近攔沙壩的人家時,尖銳的排沙警報聲不時響起,那既是環境聲響,亦是即將出事的預警,看著同處一室的兩個人,一個屁滾尿流,一個橫屍血泊,什麼叫做罪?什麼叫做罰?什麼叫做報復?天涯豈有救贖這回事?隱隱約約似乎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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